第二轮“空白之室”的晨光比昨日更亮些,白墙被染成浅金色,像一层薄金箔轻轻覆在粗糙的墙面。
林昭昭坐在草编坐垫最外侧,膝盖上搭着件不知谁落下的灰外套——方才收室时小雨姐姐硬塞给她的,说“设计师也要保暖”。
那布料有些粗粝,蹭着她裸露的小腿,带着一丝旧棉织物特有的微尘味,却莫名让人安心。
“昭昭姐。”
声音从右侧传来,轻得像风吹过窗纸的缝隙。
林昭昭转头,看见穿米白卫衣的姑娘正攥着那截蓝丝带,指尖把“小舟”两个字摩挲得发皱,指腹下丝带边缘已起了毛边,触感像枯叶的脉络。
她是前晚在墙角发现的外套主人。
林昭昭记得小舟——三天前报名志愿者时,这姑娘攥着报名表的手一直在抖,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说“我学过基础心理干预”,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
此刻那双眼却雾蒙蒙的,睫毛上挂着细水珠,呼吸微微颤抖,呼出的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白雾。
“我报名来做志愿者,是因为我想变成你。”
全场静得能听见草编坐垫摩擦的窸窣声,像有只蚂蚁在缓慢爬行。
林昭昭的手指在膝盖上蜷起,后槽牙轻轻咬住腮帮——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奶奶曾在笔记里画过这个动作的简笔画,标注“昭昭式防御”。
“你说的每句话都像能钻进心里,”
小舟的声音越来越轻,蓝丝带在她掌心拧成麻花,纤维断裂的细响几乎不可闻,“我以为……只要学你,就能救别人。可我试过,当我听朋友哭诉时,我满脑子是‘怎么回应才专业’。”
她突然抬头,眼眶红得像浸了番茄汁,泪水滚落时砸在手背上,温热而沉重,“可你昨天写那三个字时,我才觉得——原来你也在挣扎。”
林昭昭的呼吸顿住,胸口像被什么堵住,空气变得粘稠。
她想起许蔓出事前那个雨夜,助理举着摄像机说“昭昭老师,观众喜欢看您精准分析”;想起上周直播弹幕里“不愧是读心师,连微表情都算好了”的评论;想起奶奶笔记里被红笔圈住的那句话:“最危险的共情,是让人以为你能承担他们的全部重量。”
“那你现在想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泛起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小舟的眼泪“啪”地砸在蓝丝带上,把“舟”字的最后一钩晕开,墨迹如血般化开。
“我想说……我好累,我不想再当情绪出口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尾音带着破音的沙哑,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终于断裂。
有那么一瞬,林昭昭看见十三岁的自己——躲在奶奶书房的落地窗前,听着生母在电话里说“昭昭,妈妈要去国外开会”,指甲在窗框上抠出月牙印,木刺扎进指尖,疼得发麻。
她总以为“坚强”是铠甲,却忘了铠甲里的人也会疼。
她张开双臂。
小舟像只受了惊的小鹿,迟疑半秒后扑进来,肩膀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
林昭昭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发丝蹭着颈侧,带来一阵微痒,咸涩的液体滑进衣领——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
不是为杨幂的童年遗憾,不是为邓伦的职场焦虑,是为那个总把“我没事”挂在嘴边的自己。
许久,小舟抽噎渐歇,轻轻推开,抹着眼泪道:“对不起……谢谢你。”
志愿者们陆续起身收拾坐垫,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密室重归寂静,只有咖啡冷掉的苦香浮在空气中,混着草席的植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鼻尖。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鸣贴着大腿内侧传来,像某种预兆。
林昭昭摸出手机,屏幕上是社区管家的消息:“林女士已到楼下,需要我陪她上来吗?”她的手指在“不用”键上悬了三秒,最终按下发送。
夜更深了。路灯把人影拉得很长。
林昭昭站在玻璃门前,望着那个穿驼色大衣的女人。
对方手里攥着个泛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像片被揉皱的枯叶。
风从楼道口灌入,带着秋末的湿冷,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拂过脸颊时有些刺痒。
“昭昭。”林妈妈的声音比记忆里更轻,眼角的细纹在路灯下格外清晰,“你奶奶临走前写了这封信,收件人是你。她说……等你真正需要母亲的时候再给你。”
信封边缘沾着浅褐色的痕迹,林昭昭凑近闻了闻——是奶奶最爱的茉莉花香水,淡淡的,却固执地穿透岁月而来,像一句未说完的叮咛。
她撕开封口的手在抖,两张信纸滑出来,字迹是奶奶熟悉的行楷:
“昭昭,共情不是替人背痛,是陪他们走夜路。”
第二页右下角多了行小字,墨迹比前面淡些,像是后来补的:“我怕你太聪明,忘了自己也需要光。——妈妈”
“啪嗒。”
信封掉在地上,纸角擦过水泥地,发出一声轻响。
林昭昭顺着门框滑坐下去,膝盖抵着胸口,眼泪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凉意顺着裤管爬升。
这是她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轴发出轻响。
沈巍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只保温杯。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将杯子放在她脚边,热气袅袅升起,在冷夜里画出一道白痕,茶香随之漫开,是陈年普洱的醇厚,带着木质的暖意。
然后,他转身离去,背影融入走廊尽头的幽暗。
林昭昭捧着杯子,热气熏得鼻尖发酸,掌心被杯壁烫得微红,却舍不得松开。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她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眼角还挂着泪,却比从前鲜活了些。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够强,就能守住所有声音。”她轻声说,“可原来……我也需要有人,听见我的沉默。”
次日清晨的“空白之室”飘着露水的清甜,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
林昭昭踩着梯子,在“我也会痛”下方写下新字:“共情不是答案,是提问。”墨迹未干,小舟已经搬来折叠凳,身后跟着三个举着笔记本的年轻人——是昨晚主动留下的志愿者。
直播后台的弹幕框突然滚动起来。
“原来她不是不会哭”
“墙上的字是她的眼泪写的吧”
“我们看见你了”
林妈妈站在门口,望着女儿踮脚写字的背影。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内侧绣的小牡丹——和奶奶旧旗袍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她摸出手机想拍张照,手指却在按下快门时顿住,轻轻抹去眼角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