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送达东宫的。
明黄的绢帛,朱红的玺印,字字句句,皆是天命所归,皇恩浩荡。册封沈氏芷幽为太子妃,择吉日大婚;江氏弄影,册为侧妃。
旨意宣读完,整个东宫先是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随即,潮水般的恭贺声朝着梧桐苑的方向涌去,那喧闹隔着重重殿宇传来,模糊却又尖锐地刺入椒房殿内。
江弄影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决定她命运的旨意与她毫无干系。唯有那紧紧交握、放置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平静外表下惊涛骇浪的心绪。
终于……尘埃落定。
她这个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自毁的“恶毒女配”,终究被牢牢钉死在了“侧室”的位置上。而那个她曾心怀愧疚、如今却因她一系列操作而被推向高位的女子,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妻,占据他身边那个原本或许……曾有过她一丝妄想的位置。
傅沉舟接旨时,身姿挺拔如松,脸色平静得近乎漠然,甚至比往日更加冷硬,仿佛戴上了一张无形的面具。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向椒房殿的方向,只是在宣旨太监谄媚的恭维声中,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调淡淡回应:“儿臣,领旨谢恩。”
他的平静,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缓割过江弄影的心。他接受了,如此坦然,如此……顺理成章。或许在他心里,经历了种种“不堪”的她,本就只配得到这样的安排。
圣旨一下,东宫的风向彻底明朗。曾经还在暗中观望的下人们,如今毫无保留地倒向了梧桐苑。最时新的衣料,最精巧的摆件,最伶俐的宫人,一切最好的资源都紧着那位未来的太子妃流转。椒房殿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被遗忘的孤岛,连空气都凝滞着挥之不去的萧条。
她这位新晋的“江侧妃”,处境比之前更加窘迫。份例被克扣得几乎难以维持表面光鲜,冬日将至,送来的炭火却依旧是那些烟尘滚滚的劣质货色,点燃后满殿呛人的气味。膳食更是敷衍到了极点,时常是些冷硬得硌牙的点心和浑浊不清、看不出原材料的汤羹。
更让她难堪的是内务府送来侧妃冠服和首饰的那日。管事嬷嬷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将一套明显逊色于太子妃规制、用料寻常、绣工也透着一股敷衍的衣饰摆在桌上。
“江侧妃,这是按制给您准备的吉服和头面,您瞧瞧可还合心意?”嬷嬷的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意味。
江弄影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套象征着“妾室”身份的、颜色暗沉、款式保守的冠服,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曾经惊鸿一瞥、属于沈芷幽的那套华丽夺目、绣着振翅金凤的太子妃吉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钝痛蔓延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勾勒出满不在乎甚至带着几分挑剔的笑容。她走上前,伸出指尖,用一种近乎轻蔑的姿态捻起那件侧妃礼服的衣袖,细细摩挲着上面略显粗糙的绣线,随即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
“啧,这料子,这绣工……比起太子妃的,可真是云泥之别。”她故意拔高声音,确保殿外候着的宫人都能听见,“内务府如今办事,是越发不上心了么?”她松开手,任由那衣袖滑落,语气慵懒,“罢了罢了,本侧妃也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凑合着能穿就行。”
那嬷嬷显然没料到她落魄至此还能如此“嚣张”,愣了一下,脸上那点虚伪的恭敬几乎挂不住,勉强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侧妃娘娘说笑了,规制如此,奴婢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江弄影微微挑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不再看那衣物,转身走向内室,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罢了,本侧妃累了,你退下吧。”
她挥手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倨傲,唯有转身时那微微僵硬的脊背和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
她知道,这番言行很快便会传扬出去,将她“失宠还不安分”、“嫉妒未来正妃”的恶名钉得更牢。
很好。
这正是她所求。
然而,当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她一人时,那强撑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她缓步走回那套侧妃冠服前,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上面冰凉的珠串和刺绣。那触感冰冷刺骨,一直凉到心里去。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热意,她猛地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唇角艰难地维持着那抹上扬的弧度,却显得异常僵硬和脆弱。
不久后,皇后娘娘召见新任的太子妃与侧妃,行正式的见面训导之礼。
江弄影穿着那身碍眼的侧妃冠服,跪在坤宁宫光洁冰冷的地面上。皇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对沈芷幽谆谆教诲,皆是“母仪天下”、“克娴内则”、“绵延皇嗣”的期许。轮到她时,那声音便明显淡了下来,只剩下“恪守妾妃之德”、“安分守己”、“尽心辅佐太子妃”几句干巴巴的告诫。
沈芷幽端坐在皇后下首,身着象征正室的杏黄色宫装,仪态万千,面容沉静如水。在接受皇后训导和江弄影依礼跪拜时,她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有怜悯,又似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但很快便被她垂下的眼睫妥善掩去,恢复成一贯的温婉得体。
江弄影低眉顺眼地听着,保持着恭顺的姿态,唯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那低垂的眼眸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凉意。
从坤宁宫出来,沈芷幽脚步微顿,似乎想对江弄影说些什么,唇瓣轻轻嚅动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上前,声音轻柔地唤道:“江姐姐……”
“太子妃娘娘折煞臣妾了。”江弄影迅速打断她,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侧妃礼,声音平稳而疏离,“娘娘如今身份尊贵,还是莫要再以姐妹相称为好,以免失了体统。”
沈芷幽看着她刻意划清界限的举动和那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头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在宫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衣袂飘飘,走向那属于她的、光明的未来。
江弄影直起身,望着沈芷幽远去的、代表着“正统”与“圆满”的背影,又缓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巍峨堂皇、却散发着无形压力的坤宁宫。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凤印即将易主,她这只被折断了羽翼的囚鸟,困于“侧妃”之名编织的华丽牢笼,连抬头仰望那片他曾允诺过的天空,都成了一种不敢言说的奢望。前路雾障重重,唯有无尽的冷眼与深不见底的黑暗,将她层层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