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深秋,气候愈寒,时近“霜降”,关中大地渐染萧瑟之意。
甄家车队在渭水之畔滞留日久,早已超出原定日程,然而甄尧却毫无焦急之色,反觉乐不思归。
这渭河旁的工坊仿佛有魔力一般,新物迭出,令人应接不暇。
从粗重坚实的水泥,到精巧便携的火折子,各式前所未见的奇物不断装入甄氏车队,几乎将货厢塞得满满当当。
这日,甄尧手中捧着一册刚装订成书的《春秋》,纸质挺括,墨香清冽。
他指尖微颤,轻轻翻过几页,眼中尽是欣喜之色,心里想着是否该弃几袋水泥,腾出位置多装些书本才好?
“兄长,试试这个!”
甄宓取出一小块纸物件放在案上,小四方状,用浅棕色纸张包裹,既简朴又精致。
“这是石蜜,玲绮称呼为...硬糖,一斤售价一两黄金。河北应该不愁销路。”
甄尧拧开包装,露出一块褐色方糖,切割的痕迹很是明显。
一股浓郁的焦香味道扑鼻而来,让他味蕾大动,抬手就往嘴里送...
“贤弟且慢!”
从一旁冲出一人,咽了下口水说道:“想必这是样品吧?可否共尝之?”
甄尧将方糖放下,并不恼怒,反而面露温雅笑意:“这位仁兄...也有意售卖此物?”
那人直起身子抱拳道:“在下扶风杨仲,受都督所邀,主营雍州片区,不知贤弟能否...”
“兄台客气了!”甄尧起身抱拳:“某乃中山甄尧,为冀州分销商,相聚便是缘分,同食亦是无妨。”
说完,他便微微一笑,反手便从腰后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咔!”
一声清脆利落的响声过后,方糖一分为二。
“兄台请!”
“贤弟客气了!”
杨仲嘴里说得客气,但手指却一点不含糊,接过硬糖就往嘴里送。
原本他不会如此失礼,杨氏即便比不上弘农主家,却也算得上豪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奈何到了长安一趟,瞬间没了见识,特别是进入工坊之后,更是开启了买买买的模式,甚至身上钱没带够,还连夜跑回家去取。
为此还享受了一番...水泥路的平稳快捷,但他还是挺心疼过路费的,暗暗决定下不为例...
“嗯!!!甜哉!香哉!”
杨仲乃是地主老财,不懂什么赞美之言,除了大呼香甜之外,没有别的语言了。
与杨仲的大口咀嚼不同,甄尧只合唇闭目,任那甜硬石蜜在口中温热缓缓融化。
品味这炙烤般的焦香尾韵,混着些许草木清气,缓缓沁入心脾。
数息之后,甄尧方缓缓睁开眼,轻轻咂舌,似在回味那霸道的甘甜,继而抚掌轻笑,声音清朗:
“好!其味霸烈,其质刚坚,非珍馐不足以配,非豪奢不足以用。”
他转头看向甄宓,言语中带上了商业的考量:
“此物,绝非市井之物。当以锦匣盛之,辅以‘雍凉血蜜’名号,送入世家公卿之后厨。”
“那...兄长的意思...”甄宓问道:“打算吃下这批石蜜了?”
“那是自然!”甄尧点头说道:“区区两百斤,甄家自用都稍显不足,你让吕都督来年多榨一些售卖。”
“贤弟...钱下留情!”杨仲刚甜醒,就被甄尧的话吓了一跳,赶忙坐了下来,言真意切地商量起来:
“贤弟你看...冀州世家需要甜蜜,可雍州土豪对此也是心驰神往,更何况这‘雍凉血密’本就产自雍州,总不好让本地豪绅吃不到吧?这如何都说不过去!”
甄宓闻言,疑惑道:“雍州乡绅被都督查抄了一遍,即便你家,也被拉走半数资产,竟还有余力消费?”
“甄从事,你有所不知...”杨仲露出得意笑容:“正所谓狡兔三窟,别人家我不知道,我家的财宝都埋在土里,甚至连埋了几窟...我都忘了。”
他拿起案上的糖果包装纸晃了晃:“若非产量不足,纵是千斤我杨家都能一口吃下。”
甄宓瞪大眼睛,俯身附耳问向甄尧,压低声音:“兄长,咱们家埋了几窟财宝?”
这问题让甄尧不由皱眉尬笑:“只知道很多,但具体多少...为兄确实不知。”
并非他要隐瞒,而是...确实不清楚。
土里埋金一向是世家习惯,活人埋在宅院下面,死了就埋在墓室里面,老传统了,不然为何会造出‘掘地三尺’这个词,乃是专为抄家而生。
正因如此,历任家主都会挖坑埋金,父亲甄逸埋过,大兄甄豫埋过,就连甄尧自己都亲手埋过好几罐。
若不是杨仲提起这个话题,他都要忘了这档子事了。
“甄从事你看...”展示了购买力之后,杨仲便商量着说道:“我也明白,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但请看在雍州乡绅的面上,均我五十斤,不知可否?”
“但...”甄宓为难地看向家兄:“...都督已将所有份额都给了甄家,我无法做主,除非甄家自愿让出份额。”
甄尧闻言,微微一笑:“若是杨兄有意,均你五十斤又何妨,有钱同赚,方显同道之谊。”
“贤弟高义!”杨仲生怕他反悔,立马起身跑出展厅,还不忘回头喊着:“我这就回去挖钱,你等我,很快就回来...”
听着渐行渐远的声音,甄尧不由笑道:“小妹明明有权限分配,却将这个人情让给了为兄,这是为何?”
“兄长!看破不说破,”甄宓低声嗔道:“都督说了,只要符合关中利益之事,皆可做。”
她掰着手指解释起来:
“其一,“劫富”本就是关中的基本政策,没想到这帮老财绅竟然掘地埋钱,接下来的分配份额便会有所倾斜。”
甄尧听了不由扬起嘴角——这吕都督明明可以抢,偏偏给了几块糖。
他看了一眼展架上的精盐、香皂,嗯...还有最新出来的火折子和油纸伞,若是设身处地一想,恐怕自己也会甘心奉上金钱。
以工业制品来获取金钱,而后反哺农业,可谓反向劫掠,这吕都督...当真有趣。
“这其二,杨家乃是关中豪族,虽底蕴稀疏,但毕竟是地头蛇,我将人情赠予兄长,便是让甄杨两家有了合作空间。”
甄逸点了点头,赞同着说道:“小妹所言有理,但...”
他话锋陡然一转,似笑非笑道:“我观吕氏父女心怀大志,若是有朝一日问鼎中原,以都督对待世家的态度,只怕甄家亦是自身难保,小妹留在关中,不怕成为砍向甄家的刀吗?”
待在关中的几个月里,他算是看明白了。
吕家的经营模式并非简单的‘劫富济贫’,而是比当今皇权还要更进一步的权利集中制。
世人常说皇权不下乡,可这吕温侯却直接下乡种地,还干掉了‘豪强’这个中间商。
让工农直面统治者,如此作为,不似人君...却又胜过人君。
甄尧今天可以看雍州世家的笑话,他日这把刀落在自己头上呢?
“兄长勿忧!”甄宓宽慰着说道:“再霸道的君王也需要臣属,特权从来不会消失,我在关中为官,也能为甄家,为袁家留下斡旋的余地。”
甄尧闻言,不由长长叹息。
小妹...确实成长不少,虽然歪理也学了不少。
作为独当一面的雍州从事,想必抗打击能力也会强大许多吧,就要启程回冀州了,那件事情该给小妹知道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团叠起的帛布,缓缓放在桌上:“这是袁显奕给你的信。”
甄宓双手捧起白帛,手指微微发颤,嗓子发哑:“真是...显奕来信?”
“没错...”甄尧不敢抬头看她,抿了抿嘴唇后,捏紧了拳头:“是他的亲笔书信。”
“我就知道夫君没有忘记我...”
甄宓没有留意兄长那难看的脸色,顾自将信件翻开、摊平,动作轻柔,生怕里面的墨字跑掉一般,一边喃喃轻语:
“定然是要接我回去了,兄长若是晚些拿出此信,我都要向文姬请假,跟着甄家车队回去呢。”
“不知廊下棠梨果实摘了没有,那可是我栽种的,他可别忘了浇水...”
指尖展开帛书,那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然而开篇便是‘尔甄氏...’的冰冷称谓,而不是昔日的‘宓儿’。
她那甜蜜的笑颜忽然僵在脸上,唇角那抹温柔的弧度还在,却已彻底凝固,失去了所有生机。
“...休书?”
极轻的两个字,顿时将残存的笑意彻底驱散,视线逐渐模糊,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