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谷，地如其名。
当第一缕晨光勉强刺破笼罩谷地上空的淡紫色灵雾时，凌云一行人已随着汹涌的人潮，抵达了这片位于玄木城南三百里的古老遗迹。山谷呈不规则的碗状，四周是暗红色、仿佛被烈焰焚烧后又冷却了亿万年的嶙峋山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了金属锈蚀与星辰尘埃般的清冷气味，吸入肺中，竟让人神魂为之一清。
谷地中央，是一座庞大的、难以估量其年代的灰白色石制祭坛。祭坛高达百丈，分九层，每一层都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图案与符文，那些纹路并非雕刻，倒像是某种伟力自然侵蚀而成，蜿蜒扭曲，透着一股苍凉蛮荒的气息。祭坛最顶端，是一个直径约三十丈的圆形平台，平台表面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此刻正有微弱的、仿佛呼吸般的银色光晕从中明灭不定。
这，便是升灵台。
祭坛周围，早已是人山人海。数以万计的修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修为从筑基到元婴不等，化神期已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个个气息沉凝，被门人弟子或拥趸簇拥着，占据较好的观礼位置。嘈杂的声浪在谷中回荡，如同煮沸的鼎镬。叫卖声、寒暄声、争执声、灵兽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独特的喧嚣。
凌云的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了身着青岚宗制式青袍的修士，约莫三四十人，为首的正是昨日刘震长老提及的那位化神中期阴鸷老者，正闭目养神，对一切喧闹充耳不闻，但其周围数丈内，无人敢于靠近。另一边，碎星门的标志性星纹袍服也颇为显眼，刘震与赵莽赫然在列，赵莽还远远地对凌云点了点头。此外，还有不少服饰各异的散修和小势力，鱼龙混杂。
“好多人啊……”苏小蛮踮着脚尖，一只手搭在眉骨上张望，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又放到了嘴边，牙齿轻轻磕着拇指指甲，“啧，我看到至少十七种不同款式的防御阵法波动，还有……不下五十个家伙在偷偷用探测类法术或者法器扫来扫去，真没礼貌。”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对空气中无形的神识涟漪感到不满。
石昊深深吸了口气，胸膛如风箱般鼓起，瓮声道：“这地方……有点意思。感觉骨头缝里都有点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拽。”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粗大的手掌互相捏了捏，指节泛白。
叶清雪依旧清冷，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升灵台顶端的那些孔洞，低语道：“剑意有微澜。此地残留的星力，虽散逸亿万载，其‘锋锐’与‘寂冷’之意，仍未尽散。”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向内勾了勾，仿佛握住了无形的剑柄。
影七的身影早已融入附近一片山岩的阴影中，气息完美收敛，如同消失。但凌云能感觉到，一道细微的、近乎本能的警惕意念，始终萦绕在己方几人周围，如同最忠实的暗影护盾。
凌云自己则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地的不同。混沌丹田微微悸动，并非兴奋，而是一种面对同源或近似高位能量时产生的、近乎本能的“食欲”与“审视”。那些自升灵台孔洞中溢出的微弱银光，在他感知里，像是被碾碎了的、冰冷的星辰粉末，带着一种亘古的孤独与浩渺的威压。他拇指的指腹，又开始缓缓摩挲食指上的混沌戒，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思维越发清晰冷静。“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不知为何，杜甫的这两句诗掠过心头，与此地苍茫古老的星空余韵，竟有几分契合。
“安静！”
一声并不如何响亮，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直接传入每个人神魂深处的低喝响起。只见升灵台正前方，三名身着玄木城主府服饰的老者凭空出现，凌空而立。居中一位，身着紫袍，面如古铜，气息如渊似海，赫然是一位化神后期的强者！其威压只是稍稍释放，整个沉星谷瞬间鸦雀无声，无数修士感到胸口一闷，修为稍弱者更是脸色发白。
“老夫玄木城副城主，墨陨。”紫袍老者目光如电，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升灵大会规矩，想必诸位已知。老夫再重申一次：升灵台开启，每次最多容纳三百六十人登台，承受星力淬炼。时限，三个时辰。登台顺序，按抵达谷口时领取的号牌为准，不得争抢，违者，剥夺资格，逐出玄木地界，严重者，格杀勿论！”
冰冷的“格杀勿论”四字，让许多心存侥幸或桀骜之辈心头一凛。
“星力淬体，虽有锤炼肉身、精纯灵力、滋养神魂之效，然其中痛苦，非意志坚定者不可承受。若有支撑不住者，可捏碎手中号牌，自会被传送下台。切记，量力而行，莫要贪功冒进，损了道基，枉送性命！”墨陨副城主语气稍缓，但警告意味更浓。
说完，他也不多废话，与身旁两位化神初期的长老对视一眼，三人同时抬手，磅礴如海的灵力洪流奔涌而出，注入升灵台底部的几个关键符文节点。
“嗡！！！”
低沉的轰鸣自地底传来，整座沉星谷仿佛都轻轻一颤。升灵台上，那些模糊的古老符文次第亮起，从底部开始，如同被点燃的灰色灯带，迅速向上蔓延。光芒并非炽热，而是一种冰冷的银辉，越往上越亮。当光芒蔓延至最顶层的平台时，那些蜂窝状的孔洞骤然喷吐出浓郁的银色光柱，直冲云霄！天空仿佛被捅开了一个窟窿，即便在白日，也能隐约看到无数细碎的星辰虚影在光柱周围浮现、盘旋，洒下清冷辉光。
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弥漫开来，并非针对生灵的敌意，而是一种浩大、古老、冰冷的宇宙气息。许多修士面色涨红，呼吸急促，体内灵力运转都滞涩了几分。
“持有前三百六十号牌者，登台！”另一位城主府长老喝道。
人群一阵骚动，三百多道身影或驾驭遁光，或凭身法，纷纷掠向升灵台。其中以元婴修士为主，夹杂着少数气息强大的金丹巅峰，以及寥寥几位化神。
凌云他们的号牌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并不着急。他凝神观察着第一批登台者。
只见那三百六十人登上顶层平台后，各自寻了位置盘膝坐下。下一刻，平台孔洞中喷涌的银色光柱猛然倒卷，如同瀑布般冲刷而下，将整个平台笼罩在内！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团剧烈涌动、闪烁着无数星屑的银色光球，内部人影模糊。
“呃啊！”
“嗬！”
几乎在光幕合拢的瞬间，惨叫声、闷哼声便隐约从光球中传来，虽然经过阵法削弱，依旧能听出其中的痛苦。一些位置，甚至能看到人影在剧烈颤抖，体表有污浊的杂质被银色星力强行逼出，又在光芒中化作青烟。
“星辰之力，至纯至净，也至刚至烈。”叶清雪清冷的声音在凌云耳边响起，她不知何时已靠近了些，声音很轻，“其冲刷，如同亿万冰针刺骨，又似九天罡风刮魂。可涤荡肉身杂质，亦可磨砺神魂意志。只是……”她顿了顿，“这般强行灌输，对根基要求极高，若根基虚浮，无异于沙上筑塔，水过塔倾。”
凌云点头。他能“看到”更多。在混沌感知中，那银色星力并非简单的能量，其中蕴含着破碎的、稀薄的星辰法则碎片，虽然杂乱微小，但对未曾接触过法则之力的低阶修士而言，已是莫大机缘。当然，能否承受并捕捉，全看个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银色光球内，惨叫声渐渐稀疏，更多的是咬牙硬撑的闷哼和粗重喘息。偶尔有光华一闪，是有人捏碎号牌，被狼狈地传送出来，大多面色惨白，气息萎靡，甚至有人当场吐血昏迷，被同伴急忙抬走救治。
一个时辰后，光球内趋于稳定。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银色光幕的浓度和强度，似乎在缓慢提升。
“凌兄弟，好像……没那么简单？这玩意儿还会加料？”石昊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燃起了跃跃欲试的战意。他体内的战神血脉，似乎对那种充满压迫感的淬炼方式，产生了本能的渴望。
“嗯，应是越往后，淬炼越强，所得也可能越多。”凌云道，目光看向青岚宗和碎星门的方向。两派都有人在这一批中，青岚宗那名阴鸷老者身后，一名面容倨傲的青年正闭目调息，准备登台；碎星门那边，赵莽也在活动手脚，显得有些紧张。
终于，三个时辰将尽。
“轰！”
银色光球骤然膨胀，然后猛地向内一缩，轰然消散！
平台上的景象显露出来。原本的三百六十人，此刻还端坐着的，已不足两百。其余人或瘫倒在地，或盘坐调息，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不少人的眼中闪烁着精光，气息虽有些不稳，却明显比登台前精纯凝实了一分。更有少数几人，身上竟有微不可查的星辉一闪而逝，显然收获更大。
第一批人相互搀扶着，或独自飞掠下台。立刻有城主府修士上前，为下一批登台者核对号牌。
轮到凌云他们这一批时，已是午后。日头偏西，但升灵台的光辉丝毫不减，反而因为持续接引，那星辰光柱显得更加凝实耀眼。
“走了。”凌云吐出两个字，当先化作一道暗色流光，射向升灵台。叶清雪身化剑虹，紧随其后。石昊低吼一声，脚踏虚空，踩出气爆，蛮横地冲了上去。苏小蛮则给自己拍了一张神行符，身影飘忽，如同鬼魅般滑行而上。影七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凌云脚下延伸出的阴影中，一同登台。
登上平台，近距离感受，那星辰之力带来的压迫感更是清晰百倍。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带着金属颗粒感的能量，皮肤如同被细密的砂纸摩擦。脚下平台的材料非金非石，触之冰凉彻骨，那些孔洞中，隐隐传来吸力，仿佛连接着无垠冰冷的虚空。
凌云寻了一处边缘位置盘膝坐下。叶清雪在他左侧三丈外，石昊在右侧，苏小蛮则蹲在凌云身后，小手飞快地在地面刻画着几个简单的敛息、固神的小型辅助阵纹——这是她登台前就琢磨好的，用她的话说，“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蚊子腿也是肉。
那阴鸷老者身后的倨傲青年，目光冷冷地扫过凌云这边，尤其在叶清雪清丽绝伦的容颜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审视与一丝居高临下的轻蔑。他选择了平台中心偏前的位置，那里星力冲刷通常最为猛烈。
“第二轮，启！”台下，墨陨副城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轰隆！
比之前更加粗壮、更加凝实的银色光瀑，自平台孔洞中、自天空垂落的光柱中，轰然砸落！瞬间将整个平台三百六十人淹没！
“呃！”
凌云闷哼一声，感觉像是被一座冰冷的、由无数细微星辰组成的山岳当头砸中！不是简单的重压，那“山岳”还在高速旋转、摩擦、渗透！无数冰冷刺骨的“星力针芒”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毛孔，刺向他的经脉、骨骼、脏腑，甚至直冲识海！
这不是灵气，这是一种更高层次、更霸道、更“硬”的能量！它并非要滋养你，而是要强行闯入，将你体内不够“硬”、不够“纯”的一切，统统碾碎、驱赶、取代！
旁边传来石昊压抑如野兽般的低吼，以及苏小蛮短促的惊呼。叶清雪那里，则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一股凌厉的剑意透体而出，与冲刷而来的星力激烈对抗，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凌云瞬间运转混沌吞天诀！
丹田内的混沌元婴猛地睁眼，小口一张。涌入体内的狂暴星力，仿佛百川归海，被一股无形的、更加古老深邃的力量强行牵引、吞噬！混沌之力，包容万物，衍化万物，也吞噬万物！这冰冷霸道的星辰之力，在混沌丹田面前，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食粮”。
然而，吞噬并非毫无感觉。那星辰之力中蕴含的“冷”、“寂”、“锐”的法则碎片，依旧在冲击着他的意识和肉身。痛苦并未消失，只是从被动的承受，变成了主动的、更加细致入微的“品尝”与“消化”。每一缕星力被混沌之力分解吸收，都像是有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他身体的每一寸、神魂的每一缕上缓缓刮过，剔去芜杂，留下更加坚韧、更加通透的本质。
他能“内视”到，自己的骨骼在星力冲刷下，泛起淡淡的玉质光泽，杂质被一点点挤出；经脉在撕裂与修复中，变得更加宽阔坚韧；混沌元婴周身环绕的七道碑影，似乎也吸收了一丝星力的特性，光芒中多了一点清冷的银辉。更重要的是，神魂如同被冰冷的星辰泉水洗涤，变得越发凝实、剔透，感知更加敏锐。他甚至能模糊地捕捉到那混杂在星力中、破碎不堪的星辰法则轨迹，虽然无法理解，但混沌吞天诀已将其烙印下来，留待日后参悟。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昔年诵读的句子在心间流过，此刻有了别样的体会。这痛苦，是淬炼，是机缘，是通往更高处的阶梯。他摩挲着混沌戒的指腹，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心神却沉浸在一种奇特的、痛苦与提升并存的快意中。
时间在冰冷的冲刷中缓慢流逝。
一个时辰后，平台上开始陆续响起捏碎号牌的闪光和闷哼。能坚持到现在的，至少也是心志坚毅之辈。凌云注意到，那青岚宗的倨傲青年，虽然额头见汗，脸色发白，但依旧稳坐中心，身周隐隐有青色的灵力流转，化作一朵虚幻的莲花，将部分星力挡在外面，显然修有不错的防御功法，且身上有异宝护身。他也看向了凌云这边，发现凌云竟然神色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甚至隐隐有种“享受”般的感觉时，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不易察觉的阴冷。
石昊浑身肌肉贲张，皮肤下的血脉如同虬龙般蠕动，发出低沉的雷鸣之声，他在以纯粹的肉身和战神血脉硬抗，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带着血腥气的白雾，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叶清雪身前的剑意已化作一片朦胧的星光剑幕，不再是硬抗，而是在引导、分化星力，以星淬剑，剑意愈发纯粹凌厉。苏小蛮脸色有些发白，但身前几个微型阵法闪烁不定，帮她分担了部分压力，她小嘴抿得紧紧的，不再咬指甲，而是全神贯注维持着阵法。
两个时辰将至，星力的冲刷强度再次攀升了一个台阶！如同平静的冰河骤然化为怒涛！许多原本还能支撑的修士，此刻纷纷惨叫，身上爆出血雾，狼狈捏碎号牌。
“就是现在！”那青岚宗倨傲青年眼中厉色一闪，趁着星力暴动、众人心神剧震、感知被大幅干扰的刹那，他袖袍之中，一点细微到极致的乌光，悄无声息地弹出。那乌光并非射向凌云，而是射向凌云侧后方，一块看似寻常的平台地面。那里，恰好是苏小蛮布下的一个辅助阵法的节点之一！
乌光没入地面，毫无声息。但下一刻，苏小蛮身前的那个敛息阵法猛地一颤，光华乱闪，随即“噗”地一声，竟自行崩溃！阵法崩溃的细微灵力乱流，在狂暴的星力环境中，本不算什么，但却恰好扰乱了苏小蛮维持的固神阵法的一处运转节点！
“哎呀！”苏小蛮猝不及防，固神阵法一滞，汹涌的星力瞬间失去了一层缓冲，如同决堤的冰河，猛地冲击在她心神之上！她小脸瞬间惨白如纸，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身前的其他阵法也剧烈摇晃起来，眼看就要全线崩溃！一旦所有辅助阵法失效，以她金丹期的修为和相对脆弱的肉身神魂，在这等强度的星力冲刷下，瞬间重伤都是轻的！
一直如同老僧入定、全力吞噬星力的凌云，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眼底混沌之色一闪，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穿透涌动的星力银辉，锁定了那青岚宗青年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得意与阴狠。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