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瞬间,并非清醒的过渡,而是如同从一场深邃的梦境被猛地抛入惊涛骇浪的现实。
林野的身体还在龙国智囊团医疗区的观察室内,维持着进入审判室前的坐姿。但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眼前不是医疗舱柔和的灯光,而是无数破碎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画面与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垮了他多年来辛苦构筑的记忆堤坝!
“嗡——”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视野被混乱的光影充斥。
第一个碎片: 阳光透过旧楼布满灰尘的窗户,形成一道道光柱。一个陈旧的、闪烁着廉价七彩光泽的“星星挂坠”,从他手中滑落,在木质窗框上弹跳了一下,然后……向着窗外下方坠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指尖只触碰到冰凉的空气。
第二个碎片: 小夏——那时还梳着羊角辫的夏明远——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呀!你的星星!”她的脸上带着纯粹的、为他着急的神情。
第三个碎片: 他趴在窗台边,看着那挂坠落在下方狭窄的、堆满杂物的窗台外沿上,卡在两块松动的木板缝隙间,微微晃动着,仿佛随时会再次掉落。
第四个碎片: 小夏的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冒险的兴奋:“别急,林野,我帮你捡回来!我比你瘦,能爬过去!” 他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想阻止,嘴里说着“太危险了”,但声音很小,带着犹豫,眼睛却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挂坠。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他最为珍视的东西。
第五个碎片,也是最清晰、最残酷的一个: 小夏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台,纤细的身体努力保持着平衡,她的脚尖试探着踩向外沿那块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板。她的手一点点伸向那个闪烁的星星挂坠……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挂坠的瞬间——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木质断裂的脆响!
他眼睁睁看着,那块承载着小夏重量的木板,从中间断裂开来!小夏脸上的表情从专注瞬间变为惊恐,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喊,整个人就随着断裂的木板,向后一仰,直直地跌出了窗外!
“不——!!!”
记忆中,那个年幼的自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变调的尖叫。
画面在这里骤然黑暗,伴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以及随后响起的、混乱的奔跑声、哭喊声、大人的惊呼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然后,是漫长的、被愧疚和恐惧填满的灰暗时光。大人的询问,同伴异样的眼光,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以及小夏昏迷不醒的消息……所有的信息,在他年幼而充满创伤的大脑中,被扭曲、被简化、被强行归因。
为了保护自己无法承受这份意外的脆弱心灵,他的潜意识自动构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叙事:是他,不小心把挂坠弄掉了。小夏是为了帮他捡挂坠,才爬上去的。所以,是他害了小夏。
这个念头,如同一个诅咒,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了他所有行为的底层驱动力之一。他变得过分责任感,无法容忍任何因自己而起的“失误”,将对“守护”的执着推向了某种极端。他拼命想要变强,潜意识里或许就是为了弥补那个下午的“过错”,为了不再让任何珍视的人因自己的“无能”而受到伤害。
多年来,这个被扭曲的“真相”如同一个不断渗水的脓包,被他用层层理智和努力掩盖、压抑,却从未真正愈合。
直到此刻。
直到他在“审判室”中,被逼着直视那个弱小的、充满恐惧的童年自己,直到他说出“拒绝指认”,直到那声“我不怪你”如同钥匙般打开了他封闭的心门——
这被尘封的、完整的、未经扭曲的真相,才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清晰地呈现在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不是他“害”了她。
是他珍视的挂坠掉落了。
是小夏,主动地、出于善意地,想要帮助他。
是那该死的、腐朽的木板!
意外!纯粹的、不幸的意外!
他固然有责任(没有坚决阻止,对危险预估不足),但那沉重的、扭曲的、将一切归咎于自身“原罪”的愧疚感,在这一刻,被更复杂、更真实的情感所取代。
有对年幼时那个意外瞬间的后怕与庆幸(庆幸小夏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有对命运无常的无力,有对自己多年来被心魔所困的恍然与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了不属于自己那部分千斤重担后的……虚脱与释然。
“嗬……”
林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却又因脑海中汹涌的记忆洪流和剧烈的情感冲击而一阵眩晕,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他一直背负的,不仅仅是一个意外,还有一个被自己内心恐惧所扭曲、放大了无数倍的沉重枷锁。
医疗舱的自动监测系统立刻发出了警报,柔和的提示音和闪烁的灯光唤回了他的部分神智。
门被推开,陈岚和医护人员快步冲了进来。
“林野!你怎么了?”陈岚看到他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透、扶着墙壁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心头猛地一紧,以为是在审判室中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林野抬起头,看向陈岚,眼神中还残留着记忆冲击带来的混乱与震动,但深处,却有一种陈岚从未见过的、如同拨云见日般的清澈。
他张了张嘴,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有些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
“岚姐……我……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关于那个下午,关于旧楼,关于小夏,关于……那个星星挂坠。
以及,那份被误解了太久的……沉重愧疚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