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家位于胡同深处的咖啡馆。
这家店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等一个人】。至于等谁,没人知道,反正老板自己天天在门口晒太阳,从不等客。
店里的装修风格,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家徒四壁。水泥地,水泥墙,几张不知道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长得歪瓜裂枣的木头桌椅,唯一能证明这里是咖啡馆的,只有空气中那股半死不活的,混合着尘土味的咖啡香。
鲜时光选择这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便宜。这里的咖啡,是他扫码团购的,一杯18块8,买一送一,简直是资本主义的耻辱省钱主义的光辉。
其次,格调。在鲜时光看来,这种穷酸到极致的风格,叫“工业风”、“极简主义”,充满了后现代的解构意味,想必一定能戳中贾科长这种艺术家的G点。
此刻,这位传说中被誉为“华语电影界最大的一处行为艺术装置”的贾科长导演,就坐在鲜时光的对面。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却依然笔挺的黑色夹克,这件夹克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据说他春夏秋冬都穿这件,是他的本体。他身材瘦削,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得像是用刻刀划出来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天然的对这个世界所有浮华事物的审视与不屑。
他没有碰那杯咖啡,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正在思考宇宙起源的雕塑。那气场,强大到让旁边桌试图自拍发朋友圈的网红小姑娘,都默默地放下了手机,感觉在这样的人面前举起美颜相机,是一种亵渎。
鲜时光感觉压力很大。
他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知道,对付这种艺术家,不能谈钱,那太俗。得谈理想,谈情怀,谈一些虚无缥缈让他听不懂但又觉得很高级的东西。
“贾导,”鲜时光的语气沉稳而诚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郁,“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我这个……俗人。”
贾科长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声。他的潜台词很明显:知道自己俗就好,说重点。
“我找您,是想请您出山,为我们电视台执导一部纪录片。”鲜时光开门见山,并迅速抛出了他精心准备的堪称天坑级别的项目构想。
“这部纪录片,我们想聚焦一个特殊的群体——生活在海外的华人。项目暂定名,叫《无名之辈》。”
鲜时光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一万个赞。这个题材的选择,堪称他亏钱理论3.0版本的完美体现:
第一,纪录片,尤其是人文类纪录片,这是天生的“亏钱”体质,九死一生,剩下那个还是植物人。
第二,拍海外题材,跨国拍摄、团队差旅、设备运输、海外制片……每一项都是烧钱的无底洞。一个亿的预算,可能扔进去连个水花都见不着,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花光那笔该死的【项目启动基金】。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种题材,太容易拍得空洞无物曲高和寡了!一不小心就成了自说自话的海外风光ppt,或者充满了说教意味的爱国宣传片。无论哪一种,都注定了它会被今天的观众无情地抛弃!
简直是完美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天坑项目!
听完鲜时光的介绍,贾科长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地抬起眼皮,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鲜时光,审视着这个年轻得过分,浑身散发着“资本”味道的电视台台长。
他见过太多的投资人了。有的油嘴滑舌,一上来就称兄道弟,许诺着票房分红;有的装腔作势,拿着不知所云的大数据报告,跟他谈论市场下沉和用户画像。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很不一样!他居然想拍纪录片,还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题材。
“说说你的想法。”贾科长的声音沙哑低沉,像老旧黑胶唱片机里传出的声音。
机会来了!
鲜时光精神一振,立刻开始了他酝酿已久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眼凝视着贾科长,用一种近乎于呓语充满了哲学思辨的语气,缓缓说道:“贾导,我希望这部片子,能展现出我们的同胞在异国他乡的那种……怎么说呢,那种深刻的、宿命般的……距离感和疏离感。”
“我不要宏大叙事,不要家国情怀的口号,更不要那些成功人士的励志故事。那些都太流于表面,太廉价了。”
“我就想要一种……淡淡的空灵的感觉,您明白吗?就像……就像一个人,站在异乡的街头,周围是涌动的人潮,但他却感觉自己像一颗飘在太空里的尘埃。”
鲜时光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疯狂呐喊:【对!就是这种感觉!把片子拍成意识流!拍成ppt风景片!千万别给我搞出什么感人至深的家国情怀和奋斗故事!那玩意儿太危险了!】
贾科长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他最讨厌的,就是投资人跟他说“感觉”。感觉是个什么东西?感觉能转化成镜头语言吗?他以为,又遇到了一个附庸风雅的草包。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回绝的时候,鲜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所以,贾导,”鲜时光的语气变得更加恳切,“我个人认为,在拍摄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一点?多拍一些……空镜头?”
“比如,那些无人的街道,清晨时只有清洁车开过的声音。那些破败的被涂鸦覆盖的墙壁。那些高耸入云的,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的摩天大楼。甚至是……一段长达五分钟关于天花板上光影变化的镜头。”
“我们把这些‘景’,放到和‘人’同等,甚至更重要的位置上。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