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大帐内,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片狼藉。
倾倒的酒爵,踩踏得凌乱的毛毡,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袁氏兄弟的怒气与傲慢,交织成一曲无声的讽刺。
曹操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帐口,看着孙坚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营寨的拐角,又看了一眼袁术那小人得志的得意模样,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与冰冷。
他身边,陈留太守张邈轻声一叹:“孟德,这联盟……怕是走不远了。”
曹操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帐内。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忽视的角落里,那个被安排在最末席位的年轻人,缓缓站起了身。
李玄。
他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像个真正的局外人。此刻,他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不急不缓,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神情。
他没有看主位上那张空荡荡的虎皮大椅,也没有理会正准备离去的曹操和张邈,更没有对从他身边经过,并投来轻蔑一瞥的袁术有任何表示。
他就那么径直地,朝着帐外走去。
他的方向,与孙坚离去的方向,一模一样。
曹操的脚步顿住了,他眼神中的冰冷与失望,瞬间被一种浓厚的兴趣所取代。“孟卓兄,你看……”
张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他这是……要去劝说孙文台?怕是自讨没趣。孙文一向刚烈,此刻正在气头上,谁去劝都没用。”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翘起,眼中闪烁着精光。他忽然觉得,这场闹剧或许还没结束,真正的好戏,说不定才刚刚开场。他对着张邈一抱拳:“孟卓兄先回,我四处走走。”说完,便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
……
孙坚的营寨,此刻被一片低气压所笼罩。
辕门紧闭,往日里巡逻士兵洪亮的口令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沉默。士兵们都在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器,只是那力道用得极大,甲胄与刀刃摩擦,发出“噌噌”的刺耳声响,仿佛要将胸中的怒火,全都倾泻在这冰冷的钢铁之上。
中军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如铁。
“砰!”
一只青铜酒杯被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变了形。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孙坚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咚咚”作响。
“主公息怒!”老将程普上前一步,沉声劝道,“为袁术那等小人动气,不值得。”
“息怒?我如何息怒!”孙坚猛地回头,虎目圆睁,其中满是血丝,“我孙坚自起兵以来,大小十余战,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他袁公路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出身门第的纨绔子弟,也敢在我面前摆谱!”
黄盖亦是满脸怒容,瓮声瓮气地说道:“主公,既然这联盟不仁,我等也不必讲义!大不了,咱们回长沙去!凭我们江东子弟,一样能打出一片天,何必在此受这鸟气!”
“回去?”孙坚的怒火中,渗出了一丝悲凉,“我孙坚起兵,为的是匡扶汉室,为的是天下大义!不是为了我孙文台一人的功名!如今大义未成,国贼未灭,我怎能就此离去?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孙坚无能,畏惧董贼?”
他一拳砸在案上,满心壮志,却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那种无力感,比战死沙场还要让他难受。
帐内,几员大将尽皆沉默,他们知道自家主公的脾性,也理解他此刻的痛苦。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亲兵快步入内,禀报道:“主公,帐外有一人求见。”
“不见!”孙坚正烦躁着,不耐烦地一挥手,“管他是谁,都给我赶走!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那亲兵面露难色,迟疑道:“可是……来人自称李玄,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玄?”
帐内几人都是一愣。
孙坚的怒火也为之一滞,他想起了那个在葫芦谷救了自己和数千江东子弟的年轻人。对于李玄,他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感激,有欣赏,也有一丝看不透的神秘。
“他来做什么?”孙坚皱起眉头,“莫非也是袁本初派来的说客?”
程普在一旁分析道:“主公,我看未必。那李玄虽年轻,但行事颇有章法,不像是会为人驱使之辈。况且,今日在帐中,他也同样被袁绍轻视,与我等也算同病相怜。”
孙坚沉默了片刻,心中的烦躁被一丝好奇取代。他倒想看看,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他进来。”
片刻后,帐帘掀开,李玄平静地走了进来。
他环视了一圈帐内众人脸上的怒容,以及地上那只变形的酒杯,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孙太守。”李玄对着孙坚微微一拱手,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
孙坚看着他,语气生硬,带着一股还未消散的火气:“李义士大驾光临,有何见教?若是来替盟主当说客的,那便请回吧。我孙坚虽然只是一介武夫,却也还有几分骨气。”
“说客?”李玄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孙太守觉得,我像是会替人传话的人吗?”
孙坚被他问得一噎,确实,以李玄那份宠辱不惊的城府,绝不像是会屈居人下,替人跑腿的货色。
李玄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来,只为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孙坚那双燃烧着怒火的虎目,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孙太守无需烦恼,讨伐国贼,乃我辈共同大义。你部所需的粮草,我全包了!”
此言一出,整个大帐之内,瞬间落针可闻。
孙坚脸上的怒容,僵住了。
程普、黄盖等人脸上的愤懑,也凝固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看着李玄,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三息,孙坚才像是回过神来,他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李玄,声音都有些干涩:“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李玄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孙太守麾下大军出征汜水关所需的一切粮草、军械,我李玄,全权负责供给。”
“你?!”孙坚失声叫道,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李玄,“你拿什么供给?就凭你那两百玄甲军?李玄,我敬你是条汉子,但现在不是说大话的时候!我麾下万余将士,人吃马嚼,每日耗费何等巨大,你可知晓?”
这已经不是慷慨,而是疯狂了。
“我当然知晓。”李玄依旧平静,“孙太守忘了,我在葫芦谷,从黄巾军手上缴获了什么?”
孙坚猛地一愣。
他想起来了。当初李玄击溃数千黄巾,其营中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足以支撑一支大军数月之用!
“那些粮草……”孙坚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不是说,要献给盟军吗?”
“盟军?”李玄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盟军的后将军,连自己的本分都做不好,我为何要把粮草交给一个只会中饱私囊、嫉贤妒能的废物?”
“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这天下,谁是刀刃,谁是米虫,我李玄,还分得清楚。”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孙坚心头。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翻江倒海。
背叛、羞辱、愤怒、无力……在盟主大帐里所受的一切委屈,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而眼前这个同样被轻视、被排挤的年轻人,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向他递来了一份惊天动地的大礼。
这已经不是雪中送炭了。
这是在他被冰封的绝境中,直接为他搬来了一座火山!
孙坚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这位纵横沙场、流血不流泪的江东猛虎,此刻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鼻腔,虎目之中,竟是泛起了湿润的雾气。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这位长沙太守,这个未来搅动天下的江东之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李玄,猛地单膝跪地,右手重重捶在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李玄兄弟!”
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山岳的真挚与激动。
“此恩,我孙文台,没齿难忘!”
……
不远处的营寨阴影里,曹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脸上的那丝玩味与兴趣,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震惊。
他看着单膝跪地的孙坚,又看了看坦然受了这一礼的李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好手段……好魄力……好一个李玄……”
曹操喃喃自语,他握着倚天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李玄付出的,只是一些缴获来的粮草,换来的,却是孙坚——这把联盟中最锋利的刀——毫无保留的忠诚与友谊!
这是一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的账,但满帐诸侯,却只有他李玄一人,敢这么做,也愿意这么做!
这一刻,在曹操心中,李玄的威胁等级,已经超越了高坐盟主之位的袁绍,也超越了手握钱粮的袁术。
那些人,不过是冢中枯骨,争的是一时之气,眼前之利。
而这个李玄,图谋的,是人心!是未来!
曹操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名为“忌惮”的火焰。
他看着那个站在孙坚大帐中,身形并不算高大,却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的年轻人,轻声吐出了四个字。
“此子,竟是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