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那股由亢奋和汗水混合而成的滚烫空气,仿佛被“宏发国际”这四个字瞬间抽空,凝结成冰。
刚刚还洋溢着喜悦的几张脸,血色褪尽,变得和窗外天边最后那抹惨淡的余晖一样苍白。
“宏发……王启宏……”赵海东嘴唇哆嗦着,重复着这个在凤凰市官商两界都如雷贯耳的名字,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火焰,“噗”的一声,熄灭了。
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石,砸在作战室里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花了三天三夜,用血汗和意志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其最重要的一根承重柱,竟然从一开始就握在死敌的手里。那份凝聚了所有人希望的、厚达上百页的投资计划书,此刻在刘思远的手里,变得无比讽刺,像一本精美的讣告。
“书记,这……这是个死局啊!”刘思远的声音沙哑干涩,他这个自诩理性的“笔杆子”,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绝望,“王启宏是王副市长的亲弟弟,他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双子塔是整个方案的核心,没了它,我们的计划书就是一堆废纸!”
那个报信的年轻工程师,更是吓得腿都软了,靠着门框,不敢说话。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台老旧风扇还在“吱呀、吱呀”地转着,像在为他们这群人的天真与徒劳,奏响挽歌。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陈默。
他们想从这位年轻书记的脸上,看到震惊,看到愤怒,看到和他们一样的绝望。
然而,他们失望了。
陈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从年轻工程师手里接过了那份泛黄的抵押合同,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越是平静,周围的人就越是心慌。
【叮!】
【检测到来自“王启年”的恶意攻击,攻击目标:开发区核心资产“凤凰之窗”。】
【王启年,对您仇怨值:(不死不休)】
【王启宏,对您仇怨值:8000(欲除之后快)】
脑海中,账本的警报无声地尖啸,那猩红的数字,证实了刘思远的猜测。这不是商业巧合,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精准的政治狙杀。王启年兄弟,在他立下军令状的那一刻,就已经布好了这个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带着团队,兴高采烈地一头撞上去。
好一招釜底抽薪。
陈默将合同放下,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灰败的脸。
“都觉得完了?”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没人敢回答。
“一份三年前的补充协议,就能把我们三天三夜的心血,全部推翻?”陈默拿起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计划书,掂了掂,“那我们这三天,熬的夜,抽的烟,喝的苦茶,算什么?”
赵海东猛地抬起头,看着陈默,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们算什么。”陈默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将那个刺眼的“-173亿”擦掉,然后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
“时间。”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王启年想用这份合同,困死我们,拖死我们。他知道,我们只有三个月。他算准了,我们会把所有精力都耗在跟他们打官司、扯皮上。只要拖上一个月,神仙也救不了开发区。到时候,我引咎辞职,他再让自己的亲信进来,顺理成章地接手这个烂摊子,用最低的成本,把整个开发区,连同那座双子塔,都变成他们王家的私产。”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在场众人瞬间遍体生寒。他们只看到了资产被抵押的绝望,却没有看透这背后更深一层的、关于时间的阴谋。
“书记,那我们怎么办?这个局,怎么破?”刘思远急切地问道,他的眼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要跟我们耗时间,我们偏不跟他耗。”陈默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打他的,我打我的。这个官司,我们当然要打,但不是现在。老赵,你带几个人,把这份合同所有的细节都给我抠出来,找最好的律师,研究,分析,找出破绽。但记住,只做准备,不要声张。”
“那……那我们现在干什么?”赵海东追问。
“现在?”陈默拿起那份计划书,和那部只有少数人知道号码的私人电话,“我们去钓鱼。”
“钓鱼?”所有人都愣住了。
“对。钓那条我们原本就要钓的,来自中东的大鱼。”
这个决定,比他立下军令状还要疯狂。
“可是书记,我们的核心资产都没了,拿什么去钓?”刘思远几乎是喊了出来。
“谁说没了?”陈默反问,“只要法院没判,那栋楼就还是开发区的。只要投资人来了,看到了,产生了兴趣,那它就是我们的!王启年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着国际投资人的面,跳出来说这楼是他弟弟的吗?”
“他不敢!”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那等于向全世界宣布,我们凤凰市的营商环境,就是一个黑社会开的赌场!他王启年担不起这个责任,市里更担不起!”
“他想暗箱操作,我们就把所有事都掀到桌面上,拿到聚光灯下!他想把这件事变成一桩官司,我就把它变成一个国际投资事件!我倒要看看,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这里的时候,是他那份见不得光的补充协议硬,还是国家级开发区的声誉硬!”
办公室里,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陈默这番石破天惊的构想给震慑住了。
围魏救赵!借力打力!
这个年轻人,根本就没想过去解那个死结,他要用一把更大的火,把整个棋盘都烧起来,逼着对手跟着他的节奏走!
赵海东看着陈默,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终于明白,自己追随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陈默不再理会众人的震惊,他拨通了秦雪的电话。
“是我。”
“陈默?”电话那头传来秦雪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怎么样了?你的计划书,做完了吗?”
“做完了。现在,需要你帮我把它送出去。”陈默的语气平静而直接。
“好,你说。”秦雪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干脆。
“我要你动用你所有的国际渠道,帮我联系上阿米尔主权财富基金的亚洲区首席投资官,优素福·本·哈桑。如果联系不上他本人,就联系他最信任的那个华裔分析师,大卫·陈。”
“你要见他们?”秦雪立刻明白了。
“对。越快越好。”
“没问题。”秦雪顿了顿,补充道,“我公司的欧洲区总裁,和他们基金的一个董事是俱乐部的朋友,通过这层关系,应该能直接要到大卫·陈的私人联系方式。不过,陈默,我得提醒你,这些人眼高于顶,就算搭上线,想让他们从沪市跑到凤凰市来,几乎不可能。”
“我知道。”陈默看着窗外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的夕阳,轻声说,“我只需要一张,能把我的声音,递到他耳朵里的门票。”
“我马上去办。等我消息。”秦雪挂断了电话。
【叮!】
【来自秦雪的人情投资成功!】
【投资内容: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
【当前人情值:(知己,盟友)】
【预计回报率:无法估量(情感羁绊)】
放下电话,陈默转头对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的众人说道:“都打起精神来!王启年给我们送了这么一份大礼,我们如果不接着,岂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继续完善方案,把所有能预想到的问题,都做好预案。记住,机会,只会留给准备好的人。”
说完,他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天塌下来的危机,从未发生过。
办公室里的众人,看着主心骨那稳如泰山的身影,原本慌乱的心,也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夜,越来越深。
秦雪的效率高得惊人。不到两个小时,一条加密信息,发送到了陈默的手机上。
信息里,只有一个邮箱地址,和一串手机号码。
下面附了一句话:【大卫·陈。他很忙,可能不会接陌生电话,建议先发邮件。祝你好运。】
陈默看着那个邮箱地址,没有立刻行动。
他打开另一部手机,再次调出了林建城的履历,以及他在哈佛肯尼迪学院担任访问学者期间,发表过的几篇关于“政府职能转型与社会资本合作”的论文。
他花了半个小时,将那几篇论文的核心观点,与自己刚刚完成的投资计划书里的理念,进行了反复的对比和融合。
然后,他新建了一封邮件。
没有用开发区管委会的官方邮箱,而是用了一个私人的、干净的邮箱。
邮件标题很短:《一份来自中国内陆,关于“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新模式的实践报告》。
没有提投资,没有提钱,甚至没有提凤凰市。
正文内容更短,只有寥寥数语:
【陈先生:
见字如面。
冒昧打扰。于哈佛校友期刊拜读过您关于“新兴市场中不良资产价值重估”的论文,深受启发。近期,我在中国一个国家级经济开发区的实践中,尝试将您的理论与林建城教授(前肯尼迪学院访问学者)的“有限政府”理念相结合,用以解决一笔高达20亿美金的不良资产包。
过程中遇到一些困惑,渴望能得到您的指点。附件为该实践的简要报告,盼能赐教。
一个来自东方的,您的读者。
陈默。】
一封邮件,信息量却大到惊人。
“哈佛校友期刊”、“林建城教授”,不动声色地点明了自己并非毫无根基的野路子,而是能进入同一个“圈子”的人。
“20亿美金的不良资产包”,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数字,精准地搔到了“秃鹫”的痒处。
姿态放得很低,“渴望指点”、“盼能赐教”,满足了一个精英学霸的虚荣心。
落款,更是意味深长,“一个来自东方的,您的读者”。
邮件发送。
陈默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封邮件,就是他射向那头中东巨兽的,第一发麻醉针。能不能起效,就看对方的反应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只有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就在刘思远和赵海东都有些坐不住,以为邮件已经石沉大海的时候——
嗡。
陈默的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封新邮件的提示。
发件人:david.chen。
陈默点开邮件,屏幕上只有一行英文,和下面一个孤零零的Zoom会议链接。
【mr. chen, your report is interesting. I have ten minutes tomorrow morning at 8:30. be punctual.】
(陈先生,你的报告很有趣。我明天早上八点半有十分钟时间。请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