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早早地沉了下来。王玉瑱独自待在书房里,正对着一块素绢和几片打磨好的紫竹扇骨凝神思考,试图将宴清指点的扇扣改良方案付诸实践。他全神贯注,连窗外何时变了天都未曾察觉。
直到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股微寒的清新空气,楚慕荷在侍女春桃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春桃手中端着一个小食盒,里面是几样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精致点心。
“夫君还在忙?”楚慕荷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嗔怪,“天色不早,又下雪了,仔细伤了眼睛,也莫要饿着了。”
“下雪了?”王玉瑱闻言,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果然,只见细密的雪花正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暮色中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幕,院中的青石板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莹白。他竟浑然未觉。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随口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竟下起雪来。”
楚慕荷走到他身边,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手中,柔声道:“明日便是十五了。这场雪,算是冬日的初雪吧。”
“十一月十五……”王玉瑱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随即像是被什么击中般,猛地愣住,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几乎是脱口而出:“明日……是我生日啊。”
话一出口,书房内瞬间安静了一下。
楚慕荷拿着点心的手微微一顿,抬起清澈的眸子,疑惑地看向他,轻声纠正道:“玉郎糊涂了?你的生辰……不是在三月暮春之时么?妾身记得清清楚楚,怎会是十一月?”
王玉瑱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清醒过来。
是了,他现在是“王玉瑱”,是太原王氏的嫡次子,他的生辰自然是这个身体原主的生辰,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而十一月十五,是他,是那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真正的生日!
一股混杂着乡愁、孤独和身份错位的落寞,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让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几分。
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掩饰般地笑了起来,就着楚慕荷的手咬了一小口桂花糕,含糊着打趣道:“唔……好吃。我自然是知道的,三月生辰嘛。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想看看我家娘子是否真的将我的事情都放在心上,记得清清楚楚。”
他试图用玩笑和亲密将刚才的失言遮掩过去。
然而,楚慕荷是何等心细如发的人。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绝非伪装的落寞与恍惚,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那不像是在开玩笑,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真情流露,一种深藏在心底、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怅惘。
她心中微微一动,虽不解其故,却能感受到夫君那瞬间低落的情绪。她没有点破,也没有追问,只是顺着他的话,莞尔一笑,语气带着几分娇嗔与笃定:“夫君的事,妾身岂敢忘怀?莫说是生辰,便是夫君喜好口味、穿衣尺寸,妾身也都一一记着呢。”
她说着,又拈起一块点心递过去,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巧妙地用温情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感伤冲淡了。
王玉瑱看着她温柔的笑靥,感受着她不着痕迹的体贴,心中的那点寒意和孤寂似乎也被这屋内的暖意和手中的甜点驱散了些许。
才刚就着楚慕荷的手用了两三块点心,暖意还未完全驱散方才因“生日”而引起的微妙心绪,书房外便传来了小厮元宝略显急促的通报声:
“二郎君!二郎君!家主让您速去东跨院书房一趟,说是徐州来的惊尘公子到了,请您立刻过去拜见族兄!”
“惊尘公子?族兄?”王玉瑱闻言一愣,下意识在脑中飞快搜索着原主的记忆,却发现无论是原本王玉瑱的过往,还是他穿越后接收的信息里,都未曾有过关于这位“惊尘族兄”的任何印象。
徐州来的?是族叔王玄那一支的?
虽心中疑惑,但他不敢怠慢,立刻对楚慕荷道:“慕荷,你先回房歇着,我去去就回。”说罢,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便快步随着元宝往东跨院而去。
东跨院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雪带来的寒意。
王珪端坐主位,王崇基陪坐在侧,而在王崇基下首的客位上,坐着一位裹在厚厚狐裘里的年轻男子。
王玉瑱踏入书房,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那人身上。
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不见丝毫血色,身形在宽大的狐裘下仍显得异常单薄瘦削,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气息微弱,唯有一双眼睛,虽然带着病倦,却异常清明深邃,正温和地看向自己。
“父亲,大哥。”王玉瑱先向王珪和王崇基行礼。
王崇基见他来了,便起身笑着为两人引见:“二弟,来得正好。这位是徐州刺史玄叔父的嫡长子,我们的族兄,王惊尘。”
他又转向王惊尘,“惊尘兄,这便是舍弟玉瑱。”
王惊尘在王玉瑱进来时便已微微直起身子,此刻更是努力想要站起还礼,却被王崇基轻轻按住:“惊尘兄,你身子不便,不必多礼,玉瑱不会介意的。”
王玉瑱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躬身,执礼甚恭:“玉瑱见过惊尘族兄!族兄一路辛苦!”
他听闻是王玄之子,立刻想起记忆中那位虽见面不多、却对自己颇为关照的徐州族叔,心中不由地对眼前这位病弱的族兄也生出了几分天然的好感与亲近。
王惊尘倚在椅中,微微颔首回礼,声音虽弱,却清晰温和:“玉瑱贤弟,不必多礼。早闻贤弟之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
他虽是第一次见王玉瑱,但与王崇基因家族事务往来较多,更为熟稔。
他仔细端详着王玉瑱,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继续道:“贤弟在白鹭书院中,面对挑衅,还以‘笑看人间井底蛙’之锐气,大快人心。为兄虽远在徐州,亦听闻贤弟之文采风流,心生向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带着一种家族长辈看到出色晚辈的欣慰:“更难得的是,贤弟不惧荥阳郑氏之势,面对无端挑衅,能持守家门风骨,凌厉反击,扬我王氏之威。此等胆识气概,方是我世家子弟应有之态,为兄……甚慰。”
他的夸赞并非泛泛之谈,而是具体到了王玉瑱的诗词和事迹,语气真诚,毫无虚饰,让人听来十分受用。
王玉瑱被他这般直接而恳切的赞扬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谦逊道:“惊尘兄过奖了,弟不过是冲动,仗着几分血气之勇,胡乱写了几句,当不得兄长如此盛赞。”
然而,他心中却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病弱族兄,印象极佳。
对方不仅知晓他的事迹,更能理解他当时的心境与选择,这份关注与理解,在家族同辈中实属难得。
他不禁想到,若非族兄身体如此孱弱,以其谈吐见识,定然是家族中一位极其出色的人物。
书房内,炭火噼啪,茶香袅袅。
这场突如其来的兄弟相见,因着王惊尘真诚的赞赏与王玉瑱自然的谦逊,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王玉瑱隐约感觉到,这位族兄此刻抱病前来长安,绝不仅仅是为了与他叙兄弟之情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