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芝把最后一勺鸡蛋羹舀进孙子小远的碗里时,灶台上的铝锅还冒着温吞的白气。九月的晨光斜斜切过厨房窗户,落在她沾着面粉的手背上,皱纹里积着的面屑像没化干净的雪。
“快吃,刚蒸好的,嫩得很。”她推了推碗,瓷勺在碗底划出轻响。小远扒拉着面前的奥特曼图案餐盒,头也不抬:“奶奶,我要吃煎饺,幼儿园小朋友都吃煎饺。”
林秀芝的手顿了顿。昨天去超市,速冻煎饺要十八块钱一袋,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拿了三块九的鸡蛋。“鸡蛋羹有营养,你看这蛋黄,我滤了三遍,一点疙瘩都没有。”她又把碗往孙子那边挪了挪,指尖碰到碗沿,烫得缩了缩。
小远把餐盒一推,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我不吃!你总是做这个,难吃死了!”
客厅里传来儿子李伟的咳嗽声。他昨晚加班到后半夜,眼下挂着青黑,从沙发上坐起来时,腰杆弯得像被抽了筋。“小远,跟奶奶好好说话。”他声音哑得厉害,却没力气多骂,只是揉了揉太阳穴,“妈,您也吃点,别光盯着他。”
“我不饿,”林秀芝把自己碗里的鸡蛋羹又匀给小远一半,“你上班累,多吃点。”铝锅里还剩小半碗稀粥,是昨晚的剩饭熬的,米粒沉在锅底,她端起来,就着咸菜喝了两口,粥已经凉了,顺着喉咙下去,激得胃里一阵发紧。
李伟看着母亲碗里的咸菜,喉结动了动。上个月房贷刚扣完,小远的兴趣班费又催了,他跟老板提了加薪,老板只拍了拍他的肩说“再等等”。“妈,明天我买煎饺回来,您也尝尝。”他夹了一筷子鸡蛋羹,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噎得慌。
“别乱花钱,”林秀芝摆了摆手,“鸡蛋羹挺好的,小远今天不吃,晚上我热了自己吃。”她收拾着碗筷,动作慢得很,每弯一次腰,都要扶着灶台歇几秒——前阵子摔了一跤,腰一直没好利索,她没跟儿子说,怕他分心。
小远最终还是没吃鸡蛋羹,背着书包出门时,嘴里还嘟囔着“奶奶小气”。林秀芝追到门口,把一个苹果塞进他书包:“下午饿了吃,洗干净了的。”小远没回头,书包带子甩得她手背上红了一道。
李伟出门前,偷偷往母亲口袋里塞了五十块钱:“妈,您买点自己爱吃的,别总省着。”林秀芝摸出那五十块,叠得方方正正塞进贴身的布兜里,又追着把钱塞回他钱包:“我有钱,你拿着加油。”推搡间,李伟的钱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银行卡、身份证散了一地,最底下压着一张医院的缴费单,是林秀芝上周去看腰的,三百多块,她没敢让儿子知道。
李伟蹲下去捡,看见那张缴费单,手突然顿住。“妈,您腰还疼?”他声音一下子就紧了。林秀芝别过脸,假装擦桌子:“早好了,那是之前的单子,忘了扔。”
“明天我陪您去医院再看看。”李伟攥着那张单子,指节都泛白了。
“不用不用,”林秀芝赶紧抢过单子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真好了,你快上班去吧,别迟到了。”她把儿子往门外推,看着他的车拐出小区,才靠在门框上,捂着腰慢慢蹲下来。地上的瓷砖凉得刺骨,她却觉得比家里的床还舒服——至少蹲下来,腰能松快些。
中午,林秀芝热了昨晚的剩菜,就着那碗凉粥吃了午饭。收拾厨房时,看见冰箱里还有半块豆腐,是前几天买的,再不吃就要坏了。她想着晚上给儿子做豆腐汤,又想起小远爱吃肉,翻遍了冰箱,只找到一小块冻了很久的五花肉。她把肉拿出来化着,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重播的戏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了三十年前,李伟还是个小娃娃,攥着她的衣角要吃红烧肉。那时候家里穷,肉要省着吃,她把肉切成小块,大多给儿子,自己只喝汤,李伟却非要把肉夹给她:“妈,你吃,我不饿。”那时候的肉真香啊,香得她醒过来时,嘴角还带着笑,眼角却湿了。
下午四点,林秀芝去幼儿园接小远。小远看见她,还是不理人,直到走到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才拉着她的衣角:“奶奶,我要吃雪糕。”林秀芝摸了摸布兜,里面只有几块零钱,是早上买菜剩下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小远买了一支草莓味的雪糕,自己则在旁边看着,看着孙子吃得满脸都是,忍不住笑了。
“奶奶,你也吃一口。”小远突然把雪糕递到她嘴边。林秀芝愣了愣,咬了一小口,甜得发腻,却顺着喉咙暖到了心里。“好吃吗?”小远仰着小脸问。“好吃,”林秀芝擦了擦孙子脸上的雪糕渍,“比奶奶做的鸡蛋羹好吃。”小远低下头,揪着衣角小声说:“奶奶,早上我错了,鸡蛋羹不难吃。”
林秀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摸了摸孙子的头:“没事,晚上奶奶给你做豆腐汤,放肉。”
回到家,林秀芝系上围裙开始做饭。五花肉化了,她切成细细的肉末,和豆腐一起炖在锅里,又蒸了一碗鸡蛋羹,这次放了小远爱吃的虾皮。李伟回来时,汤正好炖好,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好香啊!”李伟换了鞋,凑到厨房门口,“妈,您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豆腐汤,还有鸡蛋羹,放了虾皮,小远爱吃。”林秀芝把汤端上桌,又给儿子盛了一碗,“你多喝点,补补身子。”
小远早就坐在餐桌前,拿着勺子等着了。林秀芝把鸡蛋羹放在他面前:“快吃,刚蒸好的。”小远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好吃!奶奶,你也吃。”他把鸡蛋羹往林秀芝那边推了推。
“奶奶不饿,你吃。”林秀芝又把碗推回去,自己盛了一碗豆腐汤,挑了几块豆腐吃。汤里的肉末不多,她都挑给了儿子和孙子。
李伟看着母亲碗里只有豆腐,把自己碗里的肉末拨了一半过去:“妈,您也吃点肉,补补腰。”
林秀芝没推辞,把肉末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肉有点柴,却比她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香。她看着儿子和孙子吃得津津有味,嘴角一直扬着,腰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吃完饭,李伟要洗碗,林秀芝不让:“你去歇着,我来洗。”她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她一边洗碗,一边哼着早上电视里的戏曲,声音不大,却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洗完碗,林秀芝坐在沙发上,看着儿子在书房里加班,孙子在旁边画画。小远画了一幅画,拿给她看:“奶奶,你看,这是你,这是我,这是爸爸,我们一起吃鸡蛋羹。”画纸上,三个人笑得都很开心,碗里的鸡蛋羹冒着热气。
林秀芝接过画,摸了摸孙子的头,眼眶又湿了。她把画小心地叠好,放进抽屉里,和那张被她捡回来展平的缴费单放在一起。
夜深了,小远睡着了,李伟还在书房里加班。林秀芝端了一杯热牛奶进去:“别太累了,喝点牛奶。”
“妈,您怎么还没睡?”李伟抬起头,眼里满是疲惫。
“马上就睡,”林秀芝把牛奶放在他桌上,“你也早点睡,别熬太晚。”
“知道了,妈。”李伟看着母亲的背影,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不管他写作业到多晚,都会给他端一杯热牛奶。那时候的牛奶是散装的,要去供销社打,母亲总是省着喝,都给他留着。
林秀芝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摸了摸贴身的布兜,里面的五十块钱还在。她想着明天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蔬菜,再给小远买一袋他爱吃的饼干,剩下的钱,攒起来,等儿子下次发工资,给他买件新衬衫——他那件衬衫,袖口都磨破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床头的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时候李伟还小,林秀芝也还年轻。她看着照片,嘴角带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梦里,她又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儿子和孙子围着她,一起说:“妈,你吃。”“奶奶,你吃。”
她笑着,点了点头:“好,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