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V小姐是在图书馆的闭馆音乐里。那天的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钢琴键敲碎最后一个音符时,她正站在哲学书架前,指尖悬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上,像在犹豫要不要惊醒某个沉睡的命题。
“这本书的注释比正文更难懂。”我不合时宜地开口,指尖还沾着咖啡渍——刚在三楼咖啡厅打翻了半杯拿铁。
她转过身时,我才发现她的睫毛上落着细碎的金粉,像揉碎的星子粘在那里。“但注释是另一种对话,”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金属共鸣,“就像有人在你读信时,悄悄在页边写了句‘我懂’。”
后来我总在奇怪的时刻遇见她。凌晨四点的便利店,她抱着三罐荔枝味汽水蹲在冰柜前,说“气泡破裂的声音像夏天在叹气”;暴雨天的公交站台,她举着本被雨水泡软的《小王子》,指腹反复摩挲着被浸湿的狐狸插图;甚至在我公司楼下的花店,她盯着一束枯败的向日葵出神,店主说她每周都来买,“说要陪它们走完最后一段路”。
“你好像总在和没用的东西较劲。”第三次在便利店遇见时,我终于忍不住说。她正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罐身上凝结的水珠,动作轻得像在给蝴蝶擦翅膀。
“有用的东西会自己跑过来的,”她把擦干净的汽水瓶放进我的购物篮,“比如账单,比如截止日期,比如你袖口磨破的线头。”她指尖扫过我衬衫袖口,那里确实有根松脱的线,在灯光下晃来晃去。
我们开始一起消磨那些“没用的时间”。在顶楼天台上数飘过的云,她能给每朵云起名字:像的叫“甜腻腻”,拖着长尾的叫“小彗星”,灰蒙蒙的那团被她命名为“星期一”。她带了台老式胶片相机,说要拍下所有“会消失的东西”——即将拆毁的老电车轨道,墙角逐渐淡去的涂鸦,甚至我打哈欠时眼角的皱纹。
“为什么总拍这些?”我看着她蹲在铁轨旁,镜头对着一枚生锈的道钉,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因为它们在说再见啊,”她按下快门,相机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好好说过再见。”
那天傍晚,她突然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们穿过三条老街,在一扇爬满爬山虎的木门前停下。她从口袋里摸出把黄铜钥匙,形状像片蜷缩的银杏叶。“这是我祖母的旧画室。”推开门时,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画架上蒙着块褪色的蓝布,角落里堆着半罐干硬的油画颜料。
她掀开蓝布,画布上是片星空,星星被画得很大,像孩子随意点上去的光斑,角落有行小字:“给V,当你找不到回家的路时,就数星星吧,它们会替我眨眼睛。”
“我祖母说,每个人都有片自己的星空,”她指尖轻轻点在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上,“有的人星星亮得刺眼,有的人星星总在躲猫猫,我祖母的星星……在我十七岁那年就暗了。”
她说话时,我注意到她左手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像条褪色的银链。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祖母去世那天,她打碎了画室的玻璃,碎片划到的。“当时觉得疼是好事,”她转动着手腕,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至少比心里的空落落实在。”
我们开始在画室待得越来越久。她教我用松节油洗画笔,说那味道像“森林在打喷嚏”;我帮她修补松动的画架,她就在旁边给我读诗,声音忽高忽低,像在唱一首没谱的歌。有次她踩着凳子够书架顶层的画册,我伸手扶她腰时,摸到她衬衫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枚用玻璃纸包着的星星,边角被磨得发亮,显然被摸了很多次。
“这是我祖母最后送我的礼物,”她把星星掏出来放在掌心,玻璃纸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她说等我集齐一百颗,就告诉她一个秘密。”
“那你集齐了吗?”
她摇摇头,指尖划过星星的棱角:“还差一颗。但我还没想好要告诉她什么秘密。”
秋天来的时候,老电车轨道开始拆除。那天我们站在警戒线外,看着挖掘机把铁轨连根拔起,发出刺耳的声响。V小姐举着相机拍个不停,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相机镜头上,晕开一小片水雾。
“你看,”她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在笑,“连铁轨都比我们勇敢,说再见的时候那么大声。”
那天晚上,她在画室翻出个铁盒子,里面全是折好的星星,玻璃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其实早就集齐了,”她数到第九十九颗时停了手,“只是不敢告诉她,我好像……快要记不清她的声音了。”
我伸手想抱她,却被她轻轻推开。“你知道吗,”她把那颗没数的星星塞进我手里,“有些告别是要自己完成的。”
第二天,画室的门没锁。画架上的星空画旁多了张纸条,字迹像她的人一样轻飘飘的:“我去给星星们说再见了,相机留给你,记得拍下雪的样子——我还没见过冬天呢。”
相机里最后一张照片,是我打哈欠时的侧脸,眼角的皱纹被拍得清清楚楚。照片背面有行小字:“这是第一百个秘密。”
后来每个冬天,我都会去顶楼天台拍雪。雪花落在镜头上,像无数细碎的星星在眨眼。有次雪下得特别大,我好像听见身后有气泡破裂的声音,回头时却只有空荡荡的天台,风卷着几片雪花,落在我袖口磨破的线头旁,轻轻融化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