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声嘶力竭的通报,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轰然砸下,将澄心阁内最后一丝风雅与从容,敲击得粉碎。
“议——立——储——君——”
四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在空旷的阁楼内反复回荡,撞击着陆羽和上官婉儿的耳膜。
方才还因一场小胜而略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冻结。空气变得粘稠而滞重,仿佛连窗外流动的风,都因这道口谕而停下了脚步。
前一刻,他们还在为一场精心策划的雅集收官而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搅动风云的棋手。直到此刻,两人才悚然惊觉,自己不过是在一张更大的棋盘上,刚刚落下了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而真正执棋的那只手,终于不耐烦了。
她随手一挥,便要将这盘棋,直接推向终局。
那传话的内侍早已瘫软在地,汗水浸透了脊背,连头都不敢抬。上官婉儿的脸,在灯火下白得像一张纸,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身旁的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比任何人都清楚“议立储”这三个字背后,藏着多少腥风血雨,埋着多少枯骨亡魂。
“她……她怎么会……”上官婉儿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太快了……这太快了……”
陆羽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窗边,看着那名内侍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色里。他的心跳得很快,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快吗?
不,一点也不快。
这场雅集,就是一根引线。他亲手点燃了它,将它扔进了李旦那座沉寂多年的王府,也扔进了武三思那堆嚣张跋扈的欲壑里。
火星四溅,引得满城瞩目。
而高居于九天之上的那位天后,最喜欢看的,就是这样的烟火。当她觉得烟火不够绚烂时,她不介意亲手添上一把干柴,甚至,泼上一桶热油。
“这不是心血来潮。”陆羽转过身,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剧本。我们这场雅集,不过是给她递上了一个最合适的开场锣鼓。”
他走到上官婉儿面前,看着她惊惶的眼眸,忽然笑了。
“怕了?”
上官婉儿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像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就让她玩。”陆羽拿起桌上那壶已经凉透的雨前龙井,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她喜欢看戏,我们就把这出戏唱得更精彩些。她想看我们怎么选,我们就偏偏选一条她意想不到的路。”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神都舆图前,目光落在皇城最中心的位置——紫宸殿。
“婉儿,你觉得,天后现在最头疼的是什么?”
上官婉儿定了定神,顺着他的思路思索起来:“是……立谁?”
“没错。”陆羽用手指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相王府和梁王府,“一边,是她的亲儿子,李唐的血脉,代表着旧日的江山,能安抚裴炎那帮老臣,能让天下暂时安稳。”
他又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梁王府。
“另一边,是她的亲侄子,武家的希望,代表着她自己的野心,是她未来改朝换代的基石。但根基不稳,名不正言不顺,一旦推上去,立刻就是天下大乱。”
他抬起头,看着上官婉儿:“如果你是她,你怎么选?”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上官婉儿沉默了。她知道,无论选谁,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与牺牲。选李旦,等于向旧势力妥协,将自己未来的路堵死一半。选武承嗣,等于与整个李唐宗室和天下士族为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她谁也不想选。”陆羽替她说出了答案,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她之所以要把这件事拿到大朝会上议,就是因为她自己也犹豫不决。她要把这个难题,扔给满朝文武,扔给李氏宗亲,也扔给我们。”
“她要看,风吹过来的时候,谁会倒,谁会站着,谁又会迎风而上。”
……
夜色深沉,紫宸殿内却灯火通明。
武则天独自一人,端坐于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她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召见臣子,只是静静地坐着。
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在她的面前,御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摞奏折。
左边一摞,为首的是中书令裴炎的奏疏。字字泣血,句句恳切,引经据典,从宗法礼制到江山稳固,痛陈立储当立子,唯有相王李旦,方能承继大统,安抚天下人心。
右边一摞,为首的则是她的侄子,春官尚书武承嗣的密陈。言辞谄媚,野心勃勃,大肆宣扬武氏功德,暗示天命已改,当立武氏子弟为太子,方能上应天意,下顺民心,为未来的“周”朝,奠定万世基业。
李旦,武承嗣。
儿子,侄子。
武则天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两摞奏章的封面。她的目光,平静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潭水的下面,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立李旦?
那个在她面前永远唯唯诺诺,连头都不敢抬的儿子。她知道他所谓的“忠厚老实”之下,藏着的是李家人的血。一旦他坐上储君之位,那些前朝的旧臣,那些不甘心的李氏宗亲,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迅速地聚集到他的身边。
他会成为一面旗帜,一面用来反对她武则天的旗帜。
她亲手将他扶上去,就等于亲手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最坚固的囚笼。
那立武承嗣?
武则天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
她那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侄子。除了姓武,他身上有哪一点,配得上“储君”二字?让他当太子,恐怕不等裴炎他们发难,这大唐的江山,就要先被他自己给败光了。
武氏的这群子弟,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的目光,从奏章上移开,望向了殿外沉沉的夜色。
她这一生,斗倒了王皇后,斗倒了萧淑妃,斗倒了长孙无忌,斗倒了褚遂良。她将所有敢于阻拦她的男人,都踩在了脚下。
可到头来,她却发现,自己最大的难题,竟然是找不到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这偌大的帝国,竟无一人,能让她放心地将权柄交托。
何其讽刺。
“来人。”她忽然开口。
一名老宦官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走出,躬身侍立。
“明日大朝会,把紫宸殿东侧的珠帘,挂起来。”
老宦官身体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却不敢多问,只是恭顺地应道:“喏。”
东侧珠帘之后,是专为公主和后妃旁听朝政所设的位置。
天后这是……要让太平公主,也来听这场“立储”大戏。
武则天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大殿再次恢复了寂静。她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今日澄心阁雅集的情报。
“龙潜渊底待风雷,玉隐石中候匠才。”
她轻轻地念着这句诗,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那个叫陆羽的年轻人……
他似乎总能看透她的心思,又总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让李旦抬头,又用一首诗,将李旦推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是真心为李唐谋划,还是……在用李旦这颗棋子,来试探她这个执棋人的深浅?
武则天的指节,停住了。
她的眼中,【犹豫】的蓝色光芒与【烦躁】的黄色光芒交织闪烁,但在那光芒的最深处,一抹代表着【杀意】的深红,正如同沉睡的火山,缓缓积蓄着能量。
无论棋子怎么跳,最终的生死,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
澄心阁内,陆羽已经将那副舆图,重新布置了一遍。
他将代表李旦的白子,从原本与太平公主“分庭抗礼”的位置,向后挪了三寸,放到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明天的大朝会,相王殿下什么都不用做。”陆羽对上官婉儿说道,“不争,不抢,不辩,甚至不言。”
“什么?”上官婉儿大为不解,“如此关键之时,若不主动争取,岂不是将机会拱手让给武承嗣?”
“机会,从来不是靠争来的,是靠‘给’的。”陆羽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武承嗣他们明天一定会像疯狗一样扑上去,争得越凶,吃相越难看。而相王殿下呢,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够了。”
“什么事?”
“孝顺。”
陆羽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要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孝顺,更加恭谨。当别人在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只关心天后的身体是否康健,心情是否愉悦。他要把一个‘儿子’的角色,扮演到极致。”
“在帝王心中,一个有野心的臣子,远比一个有野心的儿子要可怕。我们要让天后觉得,立武承嗣,是选一个未来的敌人;而立李旦,只是选一个听话的、可以随时废掉的傀儡。”
上官婉儿听得心惊肉跳,却又觉得这番歪理邪说,竟直指人心最深处的逻辑。
她看着陆羽,这个男人总能从最混乱的局面中,找到那条最刁钻、最匪夷所思的破局之路。
就在这时,阁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女提着裙角,快步跑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陆总校官,上官内舍人,”侍女喘着气,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太平公主殿下……派人送来了宵夜。”
太平公主?
陆羽和上官婉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
这个时间点,她不去找武三思商议对策,也不回自己的府邸,反而派人给他们送宵夜?
侍女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和一碟精致的桂花糕。
而在那碟桂花糕的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笺。
陆羽拿起纸笺,展开。
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字。
“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