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长安城的风,似乎总带着故事。
前一刻,它还在兵部官署的上空,卷着一触即发的醋意与被撕碎的鹰风筝;后一刻,它便悄然转向,吹进了守备森严的东宫。
东宫,承庆殿。
这里的空气,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沉静得有些压抑。一鼎三足螭龙纹铜炉里,上好的龙脑香正无声地燃烧,吐出清冷而安神的烟气。然而,这份静谧,却无法安抚书案后那位年轻储君的心。
太子李旦,正蹙眉看着一份来自鸿胪寺的邸报。
邸报上,用工整的馆阁体,记录着突厥使团入京后的种种事宜,其中,关于阿史那·朵颜公主的篇幅,占了将近一半。
“不喜宫室,于庭中习射……”
“斥退宫娥,言不惯人侍……”
“天后特许,兵部侍郎陆羽,前往探望……”
李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陆羽”两个字上轻轻摩挲。
他的这位太子赞善,如今的兵部侍郎,是他最为倚重,也最为信赖的臂膀。陆羽的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为他扫清了前路的障碍,让他这个原本在风雨飘摇中战战兢兢的傀儡太子,逐渐有了几分储君的模样。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忧虑。
陆羽,就像一把太过锋利的刀。这把刀,握在母后手中,也握在自己手中,所向披靡。可如今,这把刀的锋芒,似乎被一个来自草原的女人吸引了。
市井之间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地传进了东宫。什么“雄鹰风筝,只为博公主一笑”,什么“并肩携手,宛如神仙眷侣”。
李旦并不全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他相信陆羽的为人与智慧。
但他怕的,不是陆羽会沉迷女色,而是这背后所牵动的,更为复杂的人心与国运。
大唐与突厥,是宿敌,也是邻居。这些年,边境之上,战马的嘶鸣与商队的驼铃声交织,和平的表象下,是从未停歇过的暗流。一个突厥公主的到来,绝不仅仅是观光游览那么简单。
她是一枚棋子。
是突厥可汗投过来试探大唐虚实,还是母后用来搅动朝堂风云,亦或是……两者皆有?
李旦看不透。
他只知道,陆羽已经身陷这盘棋局的中央。而他这位太子,却只能在棋盘之外,焦急地观望。这种无力感,像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殿下,陆侍郎求见。”内侍的通传声,打断了李旦的思绪。
“快请!”李旦精神一振,连忙起身。
片刻后,陆羽一身绯色官袍,缓步走入殿内。他身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兵部官署里独有的,卷宗与墨锭混合的干爽气息。
“臣,参见太子殿下。”陆羽躬身行礼,举止从容。
“陆卿免礼,赐座。”李旦亲自扶他起身,言语间透着亲近。
待两人落座,宫人奉上茶水后,李旦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陆卿,”李旦沉吟片刻,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位朵颜公主……你觉得,她此来长安,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探寻与忧虑。
陆羽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以为呢?”
李旦一怔,他没想到陆羽会把问题抛回来。
他思索着,认真地回答:“孤以为,不外乎三者。其一,试探。试探我大唐国力,试探母后……与孤的态度。其二,求亲。以联姻之名,换取边境的安宁与我朝的岁赐。其三,为谍。她就像一只鹰,盘旋在长安上空,将我朝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陆羽,像一个等待老师评判功课的学生。
陆羽放下茶盏,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殿下所言,句句切中要害。看来这些时日,殿下于政务之上,大有进益。”
一句简单的夸赞,让李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陆羽接着说道:“不过,殿下所虑,皆是常理。可这位朵颜公主,却不是一个能用常理揣度之人。”
“哦?此话怎讲?”
“殿下,”陆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北方草原,“您见过被逼入绝境的狼吗?”
李旦摇了摇头。
“一头被猎人围困在山谷里的狼,它会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地撕咬、冲撞,因为它知道,不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样的狼,最是凶狠,也最是危险。”
陆羽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身临其境的力量。
“可若是,我们打开一个缺口,在缺口外,放上一只肥美的羔羊呢?”
李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瞬间明白了陆羽的意思:“它会犹豫。它会怀疑这是一个陷阱。它会分心。”
“正是。”陆羽点头,“如今的突厥,便是那头被围困的狼。东有契丹,西有吐蕃,内部各部族又离心离德。他们看似强大,实则早已外强中干。这位朵颜公主,就是突厥可汗扔出来,试探我们是否会露出破绽的……一次疯狂的撕咬。”
“而臣要做的,不是用更强的力量将她打回去,那只会激起她更凶的野性。臣要做的,是让她看到我们这只‘羔羊’。”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让她看到长安的繁华,让她看到宫室的精美,让她看到中原女子的柔情,也让她看到……一个看似能被她轻易征服的‘猎物’。当她的注意力,从如何撕咬,转移到如何享用这只羔羊时,她那身最尖利的獠牙,自然也就收起来了。”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李旦心中所有的疑云,瞬间烟消云散。
他恍然大悟。
原来,陆羽与朵颜公主的那些“风流韵事”,根本不是什么情意绵绵,而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心理战。陆羽,竟是以自身为饵,在钓那条来自草原的凶鱼!
“陆卿之谋,深远至此,孤……佩服之至!”李旦由衷地感叹道,心中对陆羽的信任,又深了一层。
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被那些老臣的言论左右,没有贸然去质问陆羽。
“殿下过誉了。”陆羽谦逊道,“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唐,为了殿下。边疆之事,看似凶险,实则已在掌控之中。殿下眼下真正需要费心的,是朝堂。”
“朝堂?”
“不错。”陆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裴炎虽倒,但旧党势力盘根错节,不会轻易认输。殿下监国,他们明面上不敢反对,暗地里的小动作,却绝不会少。这,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李旦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些日子,他处理政务时,总感觉有些政令推行不畅,如同陷入泥潭,处处受阻。原来根子,竟在这里。
“那依陆卿之见,孤该如何应对?”
“一个字,等。”陆羽伸出一根手指,“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两人又密谈了许久,陆羽为李旦剖析了朝中各方势力的利害关系,指点他如何在不触怒武则天的情况下,巧妙地培植自己的班底。
李旦听得茅塞顿开,只觉得眼前一片清明。
待陆羽告辞离去,李旦亲自将他送到殿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安定感。有陆羽在,他觉得,这太子之位,似乎真的能坐稳了。
他转身返回殿内,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可他刚在书案后坐下,一名老宦官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道:“殿下,中书侍郎刘景先,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必须面呈殿下。”
刘景先?
李旦皱了皱眉。此人是朝中老臣,资历深厚,也是旧党中颇有声望的人物,只是为人相对中立,此前与自己并无太多交集。
“宣。”
很快,一个须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臣,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老臣刘景先,参见太子殿下。”
“刘侍郎不必多礼。”李旦客气道。
刘景先站直了身子,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却透着一丝精明。他没有看李旦,目光反而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陆羽刚刚坐过的位置。
“殿下,老臣今日前来,是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侍郎但说无妨。”
刘景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老臣听闻,陆侍郎如今,与那突厥公主过从甚密。此事……恐非社稷之福啊。”
李旦的心,咯噔一下。
又是这句话。
他刚想开口为陆羽辩解,刘景先却抢先一步,继续说道:“殿下,陆侍郎年轻有为,乃国之栋梁,此乃朝野共识。然,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朵颜公主,乃草原妖花,性情狡诈,谁能保证她不是用美人计,来迷惑我朝重臣,窃取军国机密呢?”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
“陆侍郎身负兵部之职,所接触的,皆是边防要务。若有分毫泄露,则边疆危矣,大唐危矣!殿下,您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此事,不能不防啊!”
李旦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位言辞恳切,一脸忠心为国的老臣,心中刚刚建立起来的清明与安定,又一次,被搅乱了。
陆羽的解释,精妙绝伦,是站在最高处的阳谋。
而刘景先的话,却像是最阴冷的毒蛇,钻进了人心最深处的缝隙,利用的是最原始的猜忌与恐惧。
一个说,要用计。
一个说,会中计。
他到底……该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