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的脚步,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她那双清亮如秋水的眸子,猛地睁大,倒映着长街尽头宫墙的巍峨黑影。月光洒在她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
风,似乎也停了。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陆羽那个平淡却又石破天惊的问题,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当年程务挺将军在北疆蒙冤,是谁……亲赴军中,宣读的诏书,并亲手将他斩于帐前的?”
她当然记得。
那一年,她还只是个在内廷学习笔墨的小宫女,但那件震动朝野的大案,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刀刻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程大将军何等威名,镇守北疆,令突厥闻风丧胆,却因反对天后废黜太子,一夜之间,从护国柱石沦为阶下囚。
而那位奉旨监斩,在万军之前,亲手斩下大唐名将头颅的酷吏,正是以心狠手辣着称的……丘神绩。
是他的父亲,左金吾卫大将军丘行恭,为了向天后表忠心,亲手将这个“荣耀”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上官婉儿脑中的迷雾,却又将她拖入了一个更加黑暗、更加荒谬的深渊。
杀父仇人,与被杀者的独子。
本该是不死不休的两个极端,如今却在同一张酒桌上,听着同一曲悲凉的《凉州破》;在同一家笔墨铺里,为同一方谋逆的龙纹砚台,一掷千金。
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更扭曲的事情?
“为什么……”婉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不是在问陆羽,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这荒唐的世道。
“因为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更大的仇人。”陆羽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没有激起波澜,却让寒意从潭底一直蔓延到水面。
他没有点明那个仇人是谁,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是那个端坐于权力之巅,一道旨意便能让忠臣身首异处,也能让酷吏平步青云的女人。
是他们的君主,武则天。
在对那位女帝滔天的恨意面前,所谓的杀父之仇,竟然变得可以“同舟共济”。
婉儿的身体微微晃了晃,陆羽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但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他看到她自己稳住了身形,只是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被这沉重得喘不过气的真相,压得有了一丝弧度。
“丘神绩……是千牛卫中郎将。”婉儿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只是那份清冷之中,多了一丝彻骨的寒意,“他负责巡防玄武门到长乐门一带,今夜当值。”
玄武门。
大唐历史上,最不缺少血腥与阴谋的三个字。
陆羽的目光,越过婉儿的肩头,望向那在夜色中如巨兽般蛰伏的宫城。他甚至能想象得到,丘神绩正带着他麾下的卫兵,手持横刀,一步步地走在巡逻的宫道上。他走的每一步,都踏在皇权的命脉之上。
那柄锋利的横刀,既可以斩向来犯的敌人,也可以……斩向它本该守护的主人。
“他们想做什么?”婉儿看向陆羽,眼神中充满了急切。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官,而像一个在迷雾中迫切需要一盏灯的旅人。
“还记得那个死在营房里的北门校尉吗?”陆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婉儿立刻反应过来:“你想说,那不是恶疾,是灭口?丘神绩在清除北门卫所里,不听话的、或者可能察觉到他们异动的障碍!”
“不止。”陆羽摇了摇头,“更是在安插自己的人手。他们要的,不只是一条通往陛下寝宫的路,他们要的是,在发动的那一刻,整个洛阳宫城,至少有一半的防卫力量,要么是他们的同谋,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瞎子。”
这番话,让婉儿的指尖都变得冰凉。
她跟随武则天多年,见识过无数的阴谋诡计,党同伐异。可那些,都还停留在朝堂的攻讦、奏章的陷害上。而陆羽描述的,是一张已经渗透进皇城骨髓的、用刀剑和兵戈编织起来的谋逆大网。
“我……我必须立刻去禀报陛下!”婉儿转身就要往宫门走。
“然后呢?”陆羽叫住了她,“你如何禀报?说你和我在街上散步,就凭空推断出一位战功赫赫的将门之后、一位天后亲手提拔的千牛卫中郎将,要谋反?证据呢?是那曲《凉州破》,还是那方谁也没见过的龙纹砚台?”
婉儿的脚步停住了。
是啊,没有证据。
一切都只是推论。在没有铁证之前,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当成是党争的诬告。天后生性多疑,她或许会信陆羽三分,但她更会怀疑,这是不是陆羽为了铲除异己,为了邀功,而故意夸大其词。
尤其,这个指控的对象,是丘神绩。一个亲手为她斩杀政敌,纳过“投名状”的酷吏。
“那天后赐你的承影剑,难道是摆设吗?”婉-儿有些激动地反问。
“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吓人的。”陆羽看着她,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婉儿,你比我更清楚,天后最忌讳的,就是臣子自作主张,捕风捉影。我们现在冲进去,不仅杀不了丘神绩,反而会让他和徐敬业惊觉暴露,立刻发动,或者潜藏得更深。到那时,我们就彻底失去了先机。”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而且,还会让天后觉得,我这把刀,太急,太吵,握不住。”
婉儿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明明在说着最冰冷、最现实的权谋算计,可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说得对,是自己乱了方寸。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已带上了信赖与依赖。
“蛇已经出洞了,我们只要在它必经的路上,放一个捕兽夹就行了。”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们不是买走了太子龙砚吗?这么贵重的东西,自然是要送给那位‘真命天子’的。只要我们能盯住这方砚台的去向,就能找到他们的‘太子’,找到他们的老巢。”
“可我们怎么盯?”婉儿蹙眉,“西市那家笔墨铺,早已人去楼空,线索断了。”
“线索是死的,人是活的。”陆羽笑了笑,带着几分神秘,“那家铺子的掌柜,虽然跑了,但他有个嗜好,全西市的人都知道。”
“什么嗜好?”
“他爱听评书,尤其爱听一个叫‘一口断江河’的先生说书。巧的是,这位先生,前两天刚被我请到府上,给他养老。”陆羽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狡黠,“我想,只要给足了润笔费,这位老先生,应该不介意在他的新评书里,加一段‘龙砚太子显神威’的桥段。你说,那些花了重金买走砚台的人,听到这段书,会不会觉得是天命所归,然后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吉兆’,告诉他们的主子呢?”
上官婉儿怔怔地看着陆羽。
她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心思,可以缜密到这种地步。从刑部大牢的一根针,到青楼的一首曲,再到评书先生的一段书,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被他用一根无形的线,串联成了一个精妙绝伦的连环计。
这哪里是什么捕兽夹,这分明是在用整个洛阳城做棋盘,用人心做棋子,引诱敌人一步步走进他设下的绝境。
“你……”婉儿看着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是个……怪物。”
“多谢夸奖。”陆羽坦然接受,随即正色道,“婉儿,接下来,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回到宫里,什么都不要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要帮我留意一件事——天后近期的膳食,以及所有能近身伺候的内侍、宫女,有没有任何异常。尤其是……那些来自北地,或是与军中有旧的。”
既然敌人已经渗透进了千牛卫,那么内廷,也绝不可能是一片净土。
“我明白。”上官婉儿重重点头,神情无比凝重。
两人走到了宫门前,该分开了。
“陆羽。”婉儿停下脚步,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嗯?”
“你……自己也要小心。”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缕月光,却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陆羽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婉儿转身,将那块代表身份的玉牌递给守门的卫兵,厚重的宫门为她打开一道缝隙,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那片深沉的黑暗里。
陆羽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叮!检测到投资对象【上官婉儿】心绪产生剧烈波动,羁绊链接受到冲击!】
【情感状态更新:【忠诚(赤金)】、【信赖(深金)】,新增词条——【动摇(灰)】!】
【警告!【动摇】词条出现!当此词条颜色加深时,宿主与该投资对象建立的信任关系,将有崩塌的风险!请宿主尽快处理!】
陆羽的瞳孔,猛地收缩。
动摇?
不是因为怀疑他,而是……这份足以动摇国本的真相,这份弑君谋逆的阴谋,让她那根深植于内心的,对大周、对女帝的“忠诚”,也开始了剧烈的摇晃。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吞噬了婉儿身影的宫城。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布下的局,引诱的或许不仅仅是敌人。
那一口他亲手点燃的、准备将敌人煮沸的锅,同样也在这寒冷的夜里,炙烤着他身边每一个盟友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