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开门见山:“塔海怎么死的?”
赵砚直截了当:“他死得很难看。”
“两军交战,就算是战败了,你有必要让他死得那么没有尊严吗?”
“尊严?”
赵砚皱眉,仿佛听到笑话,手掌抬起,如兴师问罪:“他屠杀四川,屠杀手无寸铁的农民,我不收他,也有天收,我收了他,也是复仇,他需要什么尊严?”
话毕拍案,让刚倒上的茶水,溢了好一些出来。
忽必烈一愣,也拍一掌,分贝加大:“你敢给老子拍桌子!”
赵砚对峙:“我说错了吗?塔海屠川,挑战人格、挑战底线,骇人听闻!川人的杀父之仇、杀母之仇、杀子之仇,所有一切,刀刻骨!”
“你?”
忽必烈没想到赵砚真跟他来脾气了,愤怒的手指戳过去,摇晃着斥道:“那你呢?你炸了野利羌的住宅,里面的几十号无辜家丁呢?”
“那是野利氏多行不义自食后果,间接害死了他们的族人,并且跟可汗下令的屠杀春梦楼比起来,这还真是不值一提!”
“那你利用你的商人身份,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安排那个凌枝,反复在我们之间横跳,又算什么?”
“那可汗你利用竟扑制度,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又算什么?还给阿枝一个弱女子下毒,又算什么?”
“所以你就要跟我反了?明目张胆地跟我对着干了?”
“不是反,而是因为你们本身就是侵略者!”
“所以你的长宁军就在沱江上兴风作浪,还欲要把陕西给夺回去?”
“可汗你这话用得好,是夺回去!”
“……”
忽必烈说不过,一掌将茶碗推翻,别过脸生气。
赵砚的情绪也压不住,也恨不得掀了这元廷的破驿馆。
说来彼此认识这么久以来,各种阴的阳的,彼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之间扯不清的债很多。
一时半会根本扯不清。
时间滑过,都慢慢归于平静。
赵砚放正茶碗,重新给忽必烈倒上茶水。
此行目的,不是为了过家家吵架,而是要争取将巴蜀单独成国,而不是成天被元兵侵犯,堵塞贸易,如此下去,巴蜀只能闭关,无法发展。
这是他当下的弱点,须休养生息,自古都是夺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哪怕他很不愿承认“元”的统治性,但人家强大,在中国只能抱大腿求存,好保留与发展自身的科技与文化等。
同样的,站在忽必烈的立场,当下与长宁军息战是最好。
“元”仅是蒙古帝国在中国的一个分支,“元”自成立以来,从不被蒙古的其他三大汗国承认其合法统治性,遭受到很多的外交受限。
加之忽必烈到处战争,经费紧张,为了筹集军饷,就让百姓苦不堪言,理财派才被整得一团乱。
双方各有所需,也都明白各自目的,压不下去的那口气,也得压下去。
忽必烈给面子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手指戳到案板上,像是上课敲黑板、敲重点。
“赵砚,记得咱们曾经说过,一个连自己母国都不爱的人,能是一个什么样的畜牲?但人若是总不识时务,也不会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赵砚盯着他的手:“可汗想说什么?”
忽必烈笑得讽刺:“你知道你们宋国灭亡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哼!我能灭了你们,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你们自己的内部,早就是腐烂不堪!
我强大的不是我的铁骑,而是彻底腐烂你们的朝廷!你们原本的那个国家,早就是浑身窟窿,满是蛀虫!
崖海之战,你知道我派了多少兵马吗?不及你们的一半!可你们还是亡了,为什么?因为战争里面,有着太多太多的伪宋人!
你以为你们宋人就都是什么好东西吗?那些背主求荣、倒戈卖义的,数不胜数、层出不穷!就连军火,都是你们自己人提供的!
所以赵砚,你们宋国灭亡的根本原因,是在你们自己!在中国给我打下半壁江山的,也是张弘范这个宋人!”
忽必烈说完,狠狠一掌扣到案板上,茶碗快要被震碎。
他紧紧盯着赵砚,胸脯猛烈地起伏。
明明来时,他窝着一肚子的火,然而这时,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掏心掏肺、苦口婆心。
说来赵砚不过一公子,一个比他小了好几十岁的后辈晚生,本该是逍遥的一辈子,却偏偏与虎谋皮,还能跟他顽抗这么久,他是真气,也真喜欢。
寒来暑往,待这春日一过,就是他们认识的第五个年头了。
他活了一辈子,征服天下,居然几次三番栽到这个臭小子身上。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赵砚长久不出声,忽必烈勾着得瑟的口吻:“没话说了?”
赵砚视线一直低落在案上被打散的茶水中,这么尖锐的现实让他难受,但这尖锐现实里还有着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的家里,的确是有很多令人恶心的寄生虫,有很多吸血鬼蛀虫,但我的家里,还有一位端庄整洁坚韧不拔的亲人,就这一位亲人,就足以让我们重新拾起,一次次崩塌的信念。”
赵砚的口吻并不激烈,却让忽必烈听到了自己的胸腔坍塌的声音。
静默半晌,他突地大笑:“哈哈哈哈!”
好长一串笑啊,又疯又癫,他都不知道是在笑话谁。
“又来一个文天祥!”
忽必烈都快笑出泪来了。
没什么好谈的了,他起身离开,走着突然踉跄了下,仿佛背后被什么顽强的力量给推了一把。
从后推着他,穿过他的身体,让他的心里,遭受到了鞭打,击溃了尖锐。
是熟悉的感觉,就如同当时的文天祥一样,给到他的是那股从容不迫、他永远都无法战胜的力量。
忽必烈回头瞥一眼,冷冰冰地道:“有意思吗?”
赵砚没吭声,把茶当酒,发泄似的猛喝一口。
他虽然口舌不饶恕,实则忽必烈说的话,很多都戳到了他的伤心处。
哪怕不想承认,却是事实,他原本背后的那个宋朝廷,就是那么一个破破烂烂、难以缝补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