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庇护所回到学校宿舍,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顾清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些无处不在的、保护亦或监视的目光。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白。
他走到书桌前,缓缓坐下。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柄陆震云塞给他的匕首。皮质刀鞘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触手依旧冰凉,但他却觉得掌心那块皮肤一直在隐隐发烫。
他没有点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和手中那柄短匕的形状。
白曼琳看向他时那了然又复杂的眼神,陆震云递过匕首时那双深不见底却暗藏关切的眼眸,还有那句生硬却沉重的“以防万一”……所有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的心乱了。
一种他一直在刻意回避、试图压抑的情感,如同被春雨浸润的种子,顽强地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忽视。
他开始认真地、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审视自己内心对陆震云的感情。
那早已不是最初任务需要下的刻意接近和冷静观察,也超越了因为共同经历危险而产生的战友般的信任,甚至不同于普通朋友之间的欣赏和关切。
那是一种更复杂、更私人、也更…危险的情感。
他会因为陆震云一句不经意的认可(“你这脑子,用来教书可惜了”)而暗自欣喜;会因为看到他面对压力时冷硬的侧脸而心生牵挂;会在他雷霆万钧出现解围时感到难以言喻的心安;更会在收到这柄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匕首时,心跳失控,掌心发烫。
这是一种混合着钦佩、依赖、担忧,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悸动的复杂情感。他欣赏陆震云的果决和能力,依赖他带来的强大安全感,担忧他面临的巨大危险,更会因为对方偶尔流露的、超越寻常的关切而心绪不宁。
这种感情,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友谊的范畴,也完全背离了他作为一名潜伏人员应有的冷静和疏离。
任务要求他冷静理智,获取情报,必要时甚至可以利用对方的信任。而内心深处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却让他想要靠近,想要关心,甚至…想要保护对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拉力,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撕裂和困惑。
他是谁?他是顾清翰,圣玛利亚女中的国文教员,温和谦逊,带着书卷气。但他也是“青鸟”,肩负重要使命的潜伏者,需要冷静甚至冷酷。
而陆震云又是谁?他是上海滩码头叱咤风云的人物,手段狠辣,行事果决,游走在灰色地带。但他也是那个会默默资助学堂、在火灾中救人、坚决拒绝与日本人合作、并笨拙地递给他一把匕首让他“以防万一”的男人。
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一场意外的火灾和各自隐藏的目的而交集。本该是互相试探、各取所需的关系,怎么会演变成如今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
这份感情是不合时宜的,是错误的,更是危险的。它不仅可能影响他的判断,危及任务,更可能将两个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情感本身就不容于世。
可是,心……似乎并不受理智的管控。
他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惶恐。他习惯了用理智掌控一切,分析利弊,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但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而陌生的情感,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如此…不知所措。
月光静静地移动着,房间里的阴影也随之变换着形状。
顾清翰低下头,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匕首。冰冷的金属似乎也沾染了他此刻混乱的心绪,在月光下反射着迷离的光泽。
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细致的纹路,仿佛能从中触摸到赠予者那份笨拙却沉重的关心。
许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如同羽毛般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对着那柄仿佛蕴含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匕首,像是在问它,又像是在问自己,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