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日,闷热难当。雾气似乎被烈日蒸腾得稀薄了些,但取而代之的是灼人的暑气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焦糊味。空袭的间隙里,城市维持着一种畸形的、紧绷的忙碌。各种消息在街头巷尾流传,真伪难辨,人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剧烈摇摆。
顾清翰坐在国际新闻处那间依旧简陋却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电风扇徒劳地转动着,吹来的风也是热的。他刚译完一份关于日军在华北兵力调动的密电,心情沉重。前线的局势依然吃紧,每一份战报都透着血腥与艰难。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主任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严肃表情,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卷宗。
“清翰,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主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有新的任务,很重要,也很……棘手。”
顾清翰立刻放下笔,站起身:“主任,请指示。”
主任将卷宗放在他面前,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手指点了点卷宗的封面。
“目标是这个人,”主任翻开卷宗,里面是一张外国男子的照片和一些简要资料,“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一等秘书,罗伯特·威尔逊。”
顾清翰看向照片。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面容看起来颇为精明的白人男子。资料显示,他负责东亚事务,在美国国务院有一定人脉,对华态度……被标注为“谨慎观望,倾向不明”。
“威尔逊这个人,”主任继续说道,语气凝重,“很关键。他目前的态度对美国政府制定远东政策有一定影响力。但他很狡猾,或者说,很‘职业’。他不轻易表露真实想法,在公开场合的发言总是滴水不漏,既同情我们的遭遇,又强调‘中立’和‘避免刺激日本’。”
主任顿了顿,看着顾清翰:“我们的任务是,设法接触他,深入了解他的真实倾向,并尽可能……争取他的同情,甚至是在不违背其外交官身份前提下的有限支持。至少,要阻止他的态度向不利于我们的方向滑落。”
顾清翰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他明白这个任务的分量。这不再是简单的信息传递或宣传,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外交接触和人心争取,对象还是一个经验丰富、立场暧昧的外交官。这需要极高的技巧、耐心,以及对国际政治和对方心理的精准把握。一步走错,不仅徒劳无功,还可能引起外交纠纷,授人以柄。
“难度很大,”主任坦率地说,“威尔逊周围肯定有各方眼线,他本人也必然极其警惕。我们不能用任何强硬或明显的手段,只能靠潜移默化,靠建立某种……私下的、看似自然的信任关系。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
他看向顾清翰,目光中带着期许和担忧:“组织上认为,你的背景、学识、语言能力和……待人接物的分寸感,是执行这个任务最合适的人选。但你必须清楚,这其中的风险。你可能会面对试探、怀疑,甚至更复杂的局面。”
顾清翰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一旦接下这个任务,意味着他将要踏入一个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圈子,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被放大解读。他将没有太多精力再去关注其他,包括……那份深藏心底、日夜煎熬的牵挂。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卷宗上威尔逊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然后,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坚定:
“我明白。这个任务,我接受。”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简洁的承诺。他将个人的情感和忧虑,深深地压入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现在,他是战士,他的战场在重庆的外交舞台。
主任点了点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相关资料你仔细研究。我们会为你创造一些‘自然’的接触机会,比如某些外交酒会、文化交流活动。具体如何切入,见机行事,务必谨慎。”
主任离开后,顾清翰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久久凝视着窗外被热浪扭曲的空气和远处朦胧的山影。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安危,更关乎国家在国际上极其艰难争取的一丝空间。
他缓缓打开卷宗,开始仔细阅读关于罗伯特·威尔逊的一切信息:他的履历、他的公开言论、他的社交圈子、甚至是他的一些个人喜好。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可能的切入点和需要规避的风险。
良久,他合上卷宗,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简陋的洗脸架前,用凉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暂时驱散了暑热和疲惫。他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略显清瘦却眼神坚定的面孔。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衬衫领口,抚平了西装外套上细微的折痕。脸上那种因深切担忧而时常流露出的凝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从容、甚至带有一丝恰到好处的书卷气的优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