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将整座山城包裹得严严实实。湿冷的空气钻进骨缝,江轮的汽笛声在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临江的一处偏僻码头上,人影稀疏,只有几辆蒙着厚重帆布的卡车静悄悄地停靠着,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准备启程。
顾清翰穿着一身半旧的蓝布长衫,外面罩着不起眼的灰色外套,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藤条箱。箱子里是他精简到极致的行装:几件换洗衣物,必要的证件和路条,一些应急的药品和干粮,以及那本从不离身的密码本和那枚贴身戴着的翡翠观音。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即将登上其中一辆卡车,开始一段漫长而危险的秘密旅程。目的地,是烽火连天的华东敌后。此行绝密,除了极少数核心人员,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就送到这里吧。”顾清翰停下脚步,对身边同样穿着朴素、戴着宽檐帽遮住半张脸的白曼琳说道。他们的告别,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白曼琳抬起头,帽檐下那双聪慧而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里面充满了担忧、不舍,还有一种深深的理解。她知道顾清翰要去执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也知道这任务将把他带向何方——那个他们共同经历过年少时光、也共同经历了血火洗礼的城市,那个如今仍牵动着他们心弦的地方。
“东西都带齐了?”白曼琳的声音有些沙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嗯。”顾清翰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无言。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拂动他们的衣角。码头上传来军官催促登车的短促口令。
白曼琳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裹,塞到顾清翰手里:“路上吃。我自己做的饼,能放几天。”
顾清翰接过,感受到包裹上残留的体温,心头一暖。“谢谢。”
“清翰,”白曼琳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郑重无比,“此去凶险,不比在重庆。敌占区步步惊心,76号、特高课……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
她的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忧虑。顾清翰看着她,这个在战火中与他并肩同行、彼此扶持的挚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会的。你也是,留在重庆,也要万事小心。那些人不一定就死心了。”
白曼琳苦笑一下,点了点头。她知道顾清翰指的是她之前因报道惹上的麻烦。
短暂的沉默后,白曼琳看着顾清翰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她忽然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声音几乎被江风吞没,却清晰地撞入顾清翰耳中:
“万事小心……盼你们重逢。”
“你们”这两个字,她咬得极轻,却意味深长。她没有点破,但彼此心照不宣。她知道顾清翰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牵挂,知道他此去,不仅是为了任务,也怀着一丝渺茫却强烈的期盼。
顾清翰的心猛地一颤,眼眶瞬间有些发热。他迎上白曼琳了然的目光,没有否认,也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这时,卡车的引擎发出更大的轰鸣声,司机探出头来示意。
时间到了。
顾清翰提起藤条箱,最后看了白曼琳一眼:“保重。”
“保重。”白曼琳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顾清翰转身,大步走向卡车,利落地攀上车厢。帆布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卡车缓缓启动,驶离码头,融入浓雾弥漫的街道。顾清翰坐在颠簸的车厢里,透过帆布的缝隙,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山城。这里是他工作战斗了许久的地方,有他的朋友,有相对安稳的环境,但如今,他必须离开,向着更危险、也更接近心中所系的方向前进。
前路漫漫,充满了未知的艰险和杀机。但他心中却奇异地没有恐惧,反而充满了一种久违的、混合着巨大责任感和一丝微弱却顽固希望的期待与紧张。
车轮滚滚,向东而去。迷雾重重,遮不住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