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炼油厂外的公路上缓缓停下时,天色已近黄昏。
雨停了,但空气里仍带着潮湿的味道,夹杂着油气与金属的辛辣气息。
炼油厂的巨大烟囱耸立在天际,粗壮的管道纵横交错,蒸汽在晚风中袅袅升腾。轰鸣的机器声从厂区深处传来,节奏沉重而规律,仿佛某种不会停歇的心跳。
萨莫下车时,动作缓慢而艰难。他肩膀的伤口随着颠簸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木盒抱得更紧。那木盒沉甸甸地贴着胸口,提醒他此行的意义。
工厂门口,几个工人正收工,脸庞被油污和汗水染黑。他们看见穿着简朴军装、神情肃穆的萨莫,眼神里闪过一丝敬畏与悲悯。他们没有多问,只是默默指了指厂区深处的一栋老旧宿舍楼。
萨莫点了点头,拖着微微跛的脚步朝那里走去。路面坑洼,溅起的水洼倒映着夕阳的残光。他每一步都很稳,像是走在战场上布满陷阱的废墟中。
宿舍楼的门虚掩着,屋内的灯光微弱,透出一抹昏黄。萨莫敲了敲门,声音不大,却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不久,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满头灰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口,工装上沾满油迹,布满老茧的双手还带着煤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但眼神依旧锐利,像是见惯了机器爆裂与管道蒸汽的工人特有的坚毅。
“你是……?”老工程师开口,嗓音沙哑低沉。
萨莫沉默片刻,把木盒从怀里缓缓举起。盒子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雨痕已干,却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我是萨莫。”他声音低沉,几乎有些发颤,“您的儿子……阿伦,是我的战友。”
老工程师怔住,目光落在那只木盒上,眼神骤然一紧。几秒钟后,他伸出颤抖的手,却在即将触到时停住,仿佛害怕那沉重的事实被彻底确认。
“这……这是?”
“他的骨灰。”萨莫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而悲伤,“我们没能把他完整地带回来。但我向您保证,他死得像个战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战斗。”
空气骤然凝固。屋内的灯光摇晃,仿佛连风声都静止了。老人缓缓接过木盒,双手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让它滑落。
他沉默许久,终于在木盒上缓缓摩挲,眼角深深的皱纹中有泪水涌出,却没有哭声,只有低低的呼吸。
“阿伦……你这傻孩子。”老工程师喃喃,声音沙哑,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铁屑。
萨莫垂下头,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却发不出声。他只是站在门口,像在执行一次最沉重的军礼。
良久,老工程师抬起头,目光注视着萨莫。那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深深的疲惫与沉重。
“谢谢你,孩子。”他的声音微弱,却格外清晰,“谢谢你把他带回来……至少,我还能知道,他去了哪儿。”
萨莫直起身,双脚并拢,像在战场上向长官敬礼般,用力举起手,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这是我该做的。”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机器的轰鸣依旧从远方传来。那声音沉重而漫长,仿佛在为阵亡者作无声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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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沉默了很久,只有灯泡发出的微弱嗡嗡声在填补空隙。老人把骨灰盒郑重地放在桌子上,双手依旧停留在木盒表面,像是怕一松手,儿子就会彻底远去。
他缓缓抬头,看了萨莫一眼,眼神中有难以言说的疲惫和复杂。良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平静:
“孩子,留下来吧。陪我吃顿饭。”
萨莫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拒绝。他心里觉得自己不配坐在这位父亲的桌旁,更不配在送来噩耗后还留下。可老人看着他,那眼神不像请求,而是某种坚决的坚持。
“他要是还活着,”老人低声道,“也该带战友回家吃顿饭。”
萨莫没有再推辞,轻轻点头。
晚饭很简单。老工程师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拿出一锅清汤、一碟炒菜,还有工人食堂送来的黑面包。油盐不足,味道寡淡,却带着热气与烟火气。
餐桌上只有两个人,气氛沉闷。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远处机器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萨莫坐得笔直,像在执行军令般拘谨,目光不敢多停留在木盒上。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突然开口。
“萨莫。”他答,声音低沉。
老人点了点头,咀嚼片刻,慢慢说道:“阿伦……他小时候,就最喜欢跟着我在厂区跑。他说,机器的轰鸣声听起来像海浪。”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一度停顿,像被什么噎住。
萨莫攥紧了筷子,低声道:“在战场上,他总是笑得最大声。哪怕弹雨落在头顶,他也说‘没事,我们还有机会’。他……从未让任何人觉得害怕。”
老人沉默了很久,目光凝在木盒上。终于,他缓缓点头:“这就是我的儿子。”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只有饭菜的热气在升腾。
过了一会儿,老人放下筷子,语气忽然变得沉重:“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萨莫喉咙一紧。
“我不知道。”萨莫艰难地开口,“我在医院得知他牺牲的消息——但我总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老人没有哭,只是闭上眼睛,指尖在桌面上颤抖。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至少,他不是一个人走的。”
饭局就这样继续下去。两人说得不多,却每一句都重得像铁块。老人偶尔问一句战场的情况,萨莫便尽量简洁地回答;有时老人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木盒发呆。
直到最后,老人缓缓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一瓶已经蒙尘的烈酒,倒了两杯。
“我戒酒很多年了。”他说,“但今天,必须喝一杯。”
他把一杯推到萨莫面前,另一杯自己端起,先朝木盒敬了一下。
“敬他,敬所有牺牲的孩子。”
萨莫沉默片刻,虽然医生告诉他尽量不要饮酒,但片刻后,他也举起了杯子。
烈酒入口辛辣,顺着喉咙烧到胸口,像火焰一般把心底的悲伤烙得更深。
老人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饮着。萨莫陪着他,两人一同沉浸在这份厚重的静默里。
夜渐深,厂区的轰鸣也逐渐安静。桌上的灯光照亮木盒,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萨莫望着那影子,心中生出一种沉甸甸的誓言:他们的牺牲,绝不能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