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将那石乳献出,心中并无半分不舍。
那东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块能换些银钱的材料罢了。
石乳是入药之用,他不会炼丹,也无门路结交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爷,更用不着什么壮阳的奇效。
能用这身外之物,换来一个更体面、更稳妥的出身。
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更何况,是县尊周大人亲口钦定,落了他的武籍!
这意义非同小可。
安宁县里,武籍便是身份的根基,寻常人等削尖脑袋也难求。
周县令此举,无异于当众提携。
从今往后,若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刁难于他陆沉,那便是在打周县令的脸!
这层虎皮裹在身上,纵使是纸糊的,也足以让宵小之辈心生忌惮,退避三舍。
扯虎皮做大旗的招数,古来有之,老套是老了点,可架不住它管用啊!
“陆兄弟,还愣着作甚?快快入座!”
董霸那粗豪的嗓门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热络。
长棚之下,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席间坐着的皆是安宁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商贾富户、行会头领、各坊的体面人。
今夜,陆沉得了周县令的青眼,便也一脚踏入了这方小天地,有了与他们同席共饮的资格。
“正是正是!”
有人立刻附和,声音里透着刻意的亲热。
“陆小哥儿深入险地,采得宝药,劳苦功高!来人,快给陆小哥儿上一碗冰镇的梅子汤,解解暑气,也解解乏!”
董霸带了头,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恭维、笑语不绝于耳。
刹那间,陆沉便成了这长棚下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看着那一张张堆满笑意的脸,听着那一句句熨帖入耳的好话,陆沉心中念头翻涌:
“难怪老话都说,草芥翻身,莫如遇贵人提携。”
这道理,此刻他算是真切体会到了。
周县令不过是金口一开,落下他的武籍,这安宁县里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掌柜、东家们,对他的态度便已天翻地覆,判若云泥。
陆沉依言落座,耳边是席间众人的谈笑风生。
周县令只是浅酌了几杯水酒,便以公务繁忙为由起身离去。
身为一方父母官,能在此稍坐已是给足了面子。
他只留下精明的汤师爷代为周旋。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汤师爷捻着几缕稀疏的胡须,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说来,县衙库房最近需采买一批上好的沉香木,数目不小,品质亦有要求。”
话音未落,回春堂的东家杨全已放下酒杯,拱手应道:“汤师爷放心,此事包在杨某身上。所需数目,品质要求,但请吩咐,回春堂必竭力办妥,不敢有误。”
这等大宗采买,所需银钱、货源、人力皆非小数,在座众人心中雪亮。
除了根基深厚、背靠宏茂商号的回春堂,旁人确实难以吃得下。
陆沉默然听着,目光扫过杨全那从容自若的脸,又掠过席间其他或艳羡、或敬畏、或不动声色的面孔,心中明悟更深一层:
“看来,想要在安宁县真正立住脚,拥有举足轻重的份量,光靠拳头硬还不行,非得有‘养活人’的本事不可。”
就像这回春堂,牵动着多少采药人、伙计、乃至更上游的商路生计?
县令贵为一方父母,对其东家也要客气三分,便是因其财雄势大,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单枪匹马,除非你武功高到能无视一切规矩法度,否则,终究难与这些手眼通天的巨贾豪商相抗衡。
陆沉心中正思量着“养活人”的道理,耳畔忽闻席间有人带着几分好奇探问:
“汤师爷,县衙此番购入如此多的沉香木,不知是作何大用?”
汤师爷捋须一笑,眼中掠过一丝精明,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席间众人都能听清:
“诸位有所不知,茶马道上那位贵人,最是喜欢闻香。”
“县尊大人体恤贵人旅途劳顿,特意吩咐下来,要将贵人下榻驿馆里的桌椅床榻,都用上好的沉香细细熏透,务求那香气如木胎自生一般,好让贵人心神舒畅,宾至如归。”
“奈何库房里的存货已然不足,这才需要劳烦杨东家出手相助了。”
“原来如此!”
“县尊大人真是思虑周全,体贴入微啊!”
众人闻言,纷纷恍然,旋即响起一片由衷的赞叹之声,字字句句都透着对周县令办事周到的敬佩。
“只因为贵人要来,所以桌椅床榻,都要用香熏透,宛若自然散发……”
陆沉听着,心头微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碗壁。
他咂了咂嘴,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今日所见所闻,比任何言传都来得深刻。
让他对权势二字的份量,立刻就有了切肤般的体悟。
被人尊称一声“爷”,那不过是面上的虚浮。
唯有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能牵动无数人心。
让旁人费尽心思揣摩、讨好,甚至不惜靡费巨资,只为博君一悦,这才叫真正的成势了!
“早年间就听街坊闲谈,说县尊大人晚上做了个梦,第二天就能把那梦里的东西变成真的。”
“如今看来,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茶马道上的那位贵人,恐怕连梦都不必亲自去做,只需流露出半分喜好,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便会有数不清的人争着抢着,要替他把那虚无缥缈的梦,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陆沉默默啜饮着冰凉的梅子汤,酸甜的汁水滑入喉中,却带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清醒。
他感觉自己的眼界,又撑开了几分,窥见了这世道运转下,那更为赤裸的规则。
权势,权势,果然是有“权”,才能生“势”!
宴席终有散时。
待到月上中天,灯火阑珊,陆沉才与沈爷、董霸等相熟之人一同返回安宁县城内。
在内城岔路口别过豪爽的董霸,便只剩下师徒二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沈爷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欣慰与光彩,他侧过头,借着月光仔细打量陆沉,声音里满是感慨:
“六子,今儿晚上,你可真给师父长了大脸了!”
陆沉神色沉稳,并无丝毫骄矜之色,低声道:“师父言重了,只要没给您老人家丢脸就好。”
沈爷闻言,开怀大笑。
他拍了拍陆沉的肩膀:“丢脸?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
“对了,我从茶马道那边托人求的香灰已经送到了,过两日,待我准备好星盘、命盘,你来铺子一趟,师父给你好好批一批命数!”
批命,在沈爷这一行当里,是件顶顶郑重的大事。
非但要上好的香灰引路,更需以繁复的星盘推演天星轨迹,以精密的命盘勘定五行生克,耗神费力,轻易不为人做。
光是这香灰,就非得是名山古刹,开年头一炷香燃尽所得,才带着几分灵性。
一应准备完毕,着实耗费了沈爷不少心思。
他搀住沈爷的手臂。
虽然沈爷筋骨强健,步履生风,远不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但做徒弟的,该有的礼数不能废。
“多谢师父为我操心,劳您费神了。”
陆沉的声音带着感激。
“你也辛苦,如今落了武籍,往后也是有了奔前程的盼头。”
沈爷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
师徒二人一路闲话家常,多是沈爷叮嘱陆沉如今落了武籍,便算是有了正经出身,往后更要谨言慎行,用心奔个前程云云。
陆沉一一应下。
不多时,将沈爷安然送回他那间老铺子,陆沉这才转身,独自踏着更深的夜色,回到了自己那座宅院。
这一夜,心潮起伏后的松弛感袭来,陆沉几乎是头一沾枕,便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陆沉早早起身,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走到前厅,准备用些简单的早食。
刚在桌边坐下,端起一碗清粥,却听得宅院大门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隐隐夹杂着妇人急切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
不等他起身去看,就见王大娘脚步匆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喘着气道:
“陆少爷!陆少爷!门口来了好些人!乌泱泱的,看着有十几个!领头那个说是从雨师巷过来的,都是过去相熟的街坊邻居”
“他们嚷嚷着,如今想要来投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