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时分。
烧身馆后院那方平整开阔的演武坪上,直射的阳光晒的青砖地面腾起热浪。
“看棍!”
宋彪一声断喝,身形如虎踞龙盘,手中丈二长棍化作一片咆哮的棍影。
那棍影层层叠叠,似怒涛拍岸,又似狂风卷林,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铺天盖地般直向陆沉碾压过去!
棍未至,那股迫人的劲风已压得人呼吸一窒!
陆沉眼神锐利如鹰,脚下生根,同样紧握长棍,横架身前。
他没有选择硬撼宋彪那沛然莫御的力道,而是以游蛇步的灵动融入棍法之中,棍随身走,身随棍转,在方寸之地腾挪闪避,长棍或格、或引、或卸,如同编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防御网。
啪!啪!啪!啪!
密集如骤雨般的棍棒交击声炸响在演武坪上,清脆又沉闷。
两道身影在烈日下高速移动、碰撞、分开、再碰撞。
棍影翻飞,劲气四溢,卷起地上的浮尘。
这场激烈的对练,足足持续了两炷香的时间,那连绵不绝的撞击声才逐渐停歇!
宋彪率先收棍而立,漫天棍影瞬间敛去。
他看向陆沉,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惊异。
“陆兄弟,你这口气息长得不像话了!刚入内壮,能在我的棍下支撑一刻钟,已属难得,结果你坚持了整整两炷香……这体力,当真是怪物一般!”
陆沉拄着长棍,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顺着脸颊、脖颈,浸透了粗布短打的衣襟。
正常人比拼拳脚,想要发出十成力,撑死不过三四下就力竭。
内壮武夫气息悠长,气力强劲,若是赤手空拳相斗,过上十几招不成问题。
倘若换成械斗,各自持兵器,七八招就能分出胜负。
像话本演义里头,什么高手大战三天三夜,妥妥属于宗师级别。
因为力关武夫压根撑不住,早就活活累死。
“多谢宋教头指点!”
陆沉努力平复着呼吸,抱拳致谢。
武行素有“月棍,年刀,一辈子枪”的老话。
他突破内壮,深知拳脚功夫已到瓶颈,想要更进一步,兵刃之道是必由之路。
而棍法,正是上手最快、也最能打熬根基的选择。
因此,他今日便直奔烧身馆,寻宋彪请教。
宋彪也爽快,二话不说便提出陪练,让他先用棍熟悉兵刃的发力与节奏,日后再择选趁手兵器。
“哈哈,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小子差点就成了我的小师弟,这关系,亲着呢!”
宋彪爽朗大笑,他是真心欣赏陆沉。
根骨好、悟性高、心性更是坚韧沉稳,这样的苗子,在武行里打着灯笼都难找。
若能得名师悉心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宋彪走到兵器架旁,拿起汗巾擦了擦手,问道:“对了,《八段锦》练得如何了?”
陆沉也走到场边,拿起水囊灌了几口,抹了把汗才答道:“十个招式勉强记全了,能完整走下来两遍。”
“不错了!短短时日,能记住十式并能走完两遍,已是上佳。”
宋彪点点头,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你可别小看这八段锦,它说是养生,骨子里却是道门内练的上乘功夫!与我们外炼的路子大不相同。”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对武道的向往:“外炼一途,讲究筋骨皮膜,层层递进,练到深处,筋骨如钢似铁,皮膜坚韧若老牛皮,传说前朝有位大将军,就是此道巅峰!被太祖擒拿后,以五匹烈马拖拽分尸,马蹄刨地,烟尘冲天,铁链绷得笔直如弓弦,可那大将军浑身筋肉虬结,硬如精金玄铁,竟生生抗住五马嘶鸣,力竭倒地,也未能将他分尸!”
“这便是外炼的极致,金刚不坏,力拔山河!”
陆沉听得心头剧震!五马分尸!那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铁打的人躯也能被撕成碎片!
那位大将军的筋骨之强,简直非人!
宋彪话锋一转:“而道门内练,则重在养气血,固根本,培元筑基。”
“讲究的是气血如烘炉,生机如长河,武夫相争,尤其是生死搏杀,打到力竭之时,拼的就是这一口悠长的内息,气血不枯,气息不绝者,往往就是最终活下来的人,气长则命长!”
陆沉屏息凝神,认真听着宋彪的讲解。
“我师父曾言,人身即小天地。从鼻端到双腿涌泉,看似咫尺,实则气息运转之路径,暗合周天之数,约莫有‘十万八千里’之数!”
“十万八千里?”陆沉愕然,这数字太过玄乎。
宋彪说道:“衡量内息强弱,便看你这‘一口气’能在体内走多远。”
“若能在一息之间,引动气血走三千里路,便算是登堂入室的高手!这意味着你在一呼一吸之间,可以让你挥出上百剑!剑光连绵,快如疾风迅雷,常人连看都看不清,如何抵挡?”
一息百剑!快如迅雷!
陆沉听的入神,同时又热血激荡。
一息百剑,那谁能挡得住?
他下意识地按照八段锦的法门,深深吸气,尝试导引体内那缕初生的内壮气血,沿着经脉奔涌。
然而,那气息堪堪在体内流转了八百里左右,便如强弩之末,后继乏力,悄然散逸了。
“这一口气的功夫,没有捷径,唯有苦修。”
宋彪看出陆沉所想,喟然一叹,脸上露出几分向往:“我日夜不辍,苦修十年,也不过让这口气能勉强走出两千里,离那三千里高手之境,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言罢,宋彪眼中精光一闪,似乎为了印证这两千里之威,他深吸一口气。
紧接着,他吐气而出,呼吸转换之中,手中长棍如潜龙出渊,快得只留下一道刺目的电光残影!
砰——!!!
一声沉闷如雷的爆鸣炸响!
仿佛空气都被这一棍刺穿、压缩、然后狠狠炸开!
狂暴的劲风扑面而来,刮得陆沉面皮生疼,眼睛都几乎睁不开!
待他定睛看去,只见几十步开外,那根用来练习刺击、碗口粗的硬木靶心,已被宋彪手中的长棍精准贯穿!
棍头透靶而出,兀自嗡嗡震颤不止!木屑纷飞!
“好快!好猛的一击!”
陆沉望着那兀自震颤的棍头,心头凛然。
若方才宋彪是冲着自己而来,莫说抵挡,恐怕连反应都来不及,那木棍便会洞穿胸膛,留下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内壮武夫的气血爆发配合精妙杀招,威力竟恐怖如斯!
“武功之道,粗分可为四种:养、练、打、杀。”
宋彪收棍而立,长吐一口浊气,浑身蒸腾的热气如同揭开的蒸笼,毛孔舒张间散发出一团团肉眼可见的白雾。
“你修的《八段锦》是上乘‘养法’,固本培元,壮大根基,伏虎桩、游蛇步则是‘练法’,打熬筋骨,蕴养气血,提升体魄。而‘打法’与‘杀法’……”
宋彪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声音也沉凝下来。
“那些则是纯粹的搏命之术,乃杀人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他看向陆沉:“如今赶山大会已然开始,龙脊岭深处三教九流汇聚,鱼龙混杂,凶险难测。你虽已入内壮,气血充沛,寻常七八条壮汉近不得身,但真遇上心狠手辣、精通搏杀之技的亡命之徒,恐有闪失。不妨学上两式实用杀招傍身,以备不测。”
陆沉深以为然。
他突破内壮后,确实感觉气力澎湃,耐力悠长,但与人真正生死相搏的经验几乎为零。
宋彪所言,正是他所需。
“请宋教头不吝赐教!”
陆沉神色郑重,抱拳深深一礼。
“好!”
宋彪点头,走到兵器架旁,取下一柄厚重的单刀,掂量了一下,又换了一柄更趁手的柳叶刀。
“山林之中,树木藤蔓丛生,地形狭窄逼仄,长棍哨棒施展不开,反不如短兵灵活,我便教你两式刀法。”
他倒提刀身,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森冷寒光。
“这两式,一名‘缠头’,一名‘裹脑’!皆是近身搏杀,斩首断颈的绝命杀招,看仔细了!”
宋彪话音未落,身形已动!
只见他左脚猛地踏前一步,腰胯发力,拧身如蟒!
手中柳叶腰刀自右下方向左上斜撩而起,刀光如同一条银亮的毒蛇,贴着自身左肩外侧急速盘旋一圈!
那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尖啸,仿佛要将自身头颅缠绕包裹其中,实则是在极速旋转中卸开对手兵刃或格挡袭向头部的攻击,同时蓄满回旋之力!
刀光旋至最高点时,宋彪眼中厉色一闪,借那旋转之势,拧腰转胯,刀锋带着千钧之力,由左上至右下,朝着面前狠狠劈落!
唰!
刀锋破空,带起的劲风割得几米外的陆沉脸颊生疼!
“这一式名为缠头,且再看来!”
缠头刀势未尽,宋彪右脚已闪电般斜插上前,身体顺势矮身拧转。
那劈落的刀锋并未收回,而是借着下劈的余势,如同跗骨之蛆,紧贴着自身右肩、后颈急速回旋一圈。
刀光化作一道匹练,在脑后划出冰冷的圆弧。
这一旋,既能格挡来自右侧和后方的袭击,更是将全身的拧转之力与腰背爆发之力尽数灌注于刀身!
刀光旋至脑后正中的刹那,宋彪吐气开声,腰背如弓弦炸开,刀锋由后向前,自右向左,横着抹向前方。
倘若有人站立此处,这一刀,便必定能够抹过咽喉,将其斩首!
两式刀法,一劈一抹,一刚一柔,衔接得天衣无缝,杀气腾腾!
“正所谓,缠头裹脑进步砍,天下刀法会一半!”
宋彪收刀而立,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凌厉的杀招只是信手拈来。
“这两式,看似简单,却是无数前人搏杀经验的精华,练到极处,近身搏命,无往不利!”
接下来的两日,陆沉便沉下心来,跟随宋彪苦练这“缠头裹脑”两式杀招。
他并未急于进山争夺那赶山大会的头名,深知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
这天午后,练功间歇。
陆沉手持一柄木刀,站在院中槐树下,闭目凝神,脑海中反复回放宋彪那劈抹之间流转的杀意与劲力轨迹。
他并非单纯模仿动作,而是在用心捕捉那刀法中蕴含的“神”。
黄征正蹲在不远处擦拭采药用的药锄,忽然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汗毛倒竖。
他猛地一缩脖子,惊惶回头,只见陆沉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的后颈,手中木刀无意识地微微颤动。
“陆哥儿!”
黄征声音都变了调,屁股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
“你还是别站我后面吧,我这脖子后面凉飕飕的,总觉得瘆得慌!”
陆沉闻声抬头:“黄大叔莫慌,我这是在领会刀法杀招的‘意’。你且忍一忍,就走在我前头,让我多琢磨琢磨,人的脖颈,从哪个角度下刀最快、最好。”
黄征听得头皮发炸。
陆哥儿这是练刀练魔怔了!
他哪还敢停留,脚下如踩西瓜皮,“哧溜”一声,瞬间就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