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月5日，香港，晴，微风。尽管已入初秋，但葵涌货柜码头依旧被亚热带夏季的余威笼罩着，空气湿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柴油尾气以及金属锈蚀的独特气味。
李文杰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扎在熨烫平整的卡其色西裤里，鼻梁上架着雷朋墨镜，站在码头三号泊位的岸桥上。他身后站着的是公司新招聘的本地小伙阿强，正紧张地抱着一只厚厚的文件袋，里面是这批货物的提单、发票、装箱单、原产地证明（一份由伊万那边搞定的、格式略显粗糙但关键信息齐全的俄文文件）以及向香港海关申报的全套资料。
一艘中等吨位的杂货轮“海洋探索者号”正缓缓靠岸，船体上满是远洋航行留下的斑驳水渍和锈迹。这艘船装载着远航贸易公司与伊万进行的第一批大规模易货贸易的成果——主要是各种型号的钢材和部分有色金属，如铝锭、铜材。这是“收获季节”的第一批实实在在的果实。
码头上喧嚣震天。巨型龙门吊如同钢铁巨兽般在轨道上缓慢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集装箱卡车川流不息，喇叭声此起彼伏；工头们用粤语大声呼喝着，指挥着工人系缆、准备卸货。整个码头是一片充满活力的、高效运转的工业丛林。
“李生，船靠岸了。”阿强小声提醒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大宗、且来源敏感的货物进口。
李文杰“嗯”了一声，摘下墨镜，露出冷静而专注的眼神。他拍了拍阿强的肩膀，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放松点，阿强。我们手续齐全，货真价实，按规矩办事，没什么好怕的。记住，无论谁问起，这批货的来源就是‘通过一般贸易从新兴市场采购的工业原料’，用途是‘转口及香港本地加工’。其他的，一问三不知，全部推给我来处理。”
“明白，李生！”阿强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船一停稳，海关的查验人员就到了。领头的一位是海关高级评税主任陈威廉（william chan），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笔挺的海关制服，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一丝不苟。他身后跟着两名下属，手持记录板和查验工具。
“早晨，李生。”陈主任操着流利的粤语，语气公事公办，“例行检查，睇下你哋呢批……从北边来的货。”他特意在“北边”两个字上微微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李文杰的脸。此时香港尚未回归，但中英谈判已定，港英政府官员对于来自“北边”——尤其是前苏联地区的货物，敏感度相当高。
“早晨，william兄。”李文杰脸上立刻堆起熟络而不失分寸的笑容，迎了上去，主动伸出手，“辛苦各位阿Sir亲自过来。所有文件都准备齐了，阿强。”他示意阿强将文件递上。
陈主任接过文件，仔细地翻阅起来。他看得非常仔细，特别是那份俄文的原产地证明和商业发票，手指逐行划过上面的品名、数量、申报价值。
“李生，”陈主任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呢批钢材同有色金属，申报嘅价值……似乎比市面上同等规格嘅货品，要低咗一成半左右喔。你知啦，我哋有责任确保税基准确，防止低价报关嘅情况。”
这是海关惯常的质询，也是李文杰预料之中的。他从容不迫地笑道：“william兄明鉴。这批货的来源地呢，最近经济环境有些特殊变动，您也知道的。所以价格上确实有一些优势。我们绝对是如实申报，所有交易凭证都经得起核查。而且，这批货的材质，可能不能完全用市面上的普通货来比。”
他说话间，码头工人已经在工头彪叔的指挥下，开始打开船舱，准备卸货。彪叔是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老码头，穿着工装背心，浑身肌肉虬结，他大声吆喝着，指挥吊机将第一捆用钢丝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钢材从船舱里吊出。
沉重的钢材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灰黑色光泽，缓慢而稳定地移向码头堆场。
陈主任没有完全被李文杰的话说服，他示意下属跟着工人去堆场，准备进行抽样检查。他本人也踱步过去，李文杰自然陪同在侧。
“李生，唔系我信你不过，”陈主任边走边说，“但系依家时势唔同，啲货来源又敏感，我哋都要做足功课，对上头有个交代。”
“理解，完全理解。谨慎行事是应该的。”李文杰连连点头。
这时，第一捆钢材已经稳稳落在堆场指定的区域。彪叔亲自拿着撬棍和锤子，带着两个工人上前，熟练地敲掉固定用的角铁，准备取样。
“铿！”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彪叔一锤子砸在钢材边缘，发出的声音异常沉实浑厚，而非普通钢材那种相对清脆的响声。彪叔“咦”了一声，蹲下身，用带着厚茧的手指摩挲着钢材的切割断面，又拿起一把小锤，在不同部位轻轻敲击，侧耳倾听。
陈主任和李文杰也走到了近前。
“彪叔，点啊？（怎么样？）”李文杰用粤语问道，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彪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对李文杰和陈主任说：“李生，陈Sir，呢批钢……有啲唔同喔。（这批钢，有点不一样啊。）”他指着断面，“你哋睇，个晶粒几细密，光泽都实净啲。听声，把声几沉，唔似普通建筑螺纹钢嗰种浮声。我估……系合金钢，而且冶炼工艺几好下。”
彪叔在码头干了三十多年，经手过的各种金属材料不计其数，他的经验判断，往往比一些初步的仪器检测还准。他的话，让陈主任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如果真是品质更好的合金钢，那么申报价值偏低就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基于不同的品质标准和采购渠道，而并非故意低报。
李文杰心中一动，他想起萧远之前隐约提过，伊万那边弄来的工业品，很多是来自前苏联的军工或重点企业，质量普遍远超民用标准。他立刻顺势对陈主任说：“william兄，你看，我就说嘛。这位彪叔是老师傅了，他的眼光不会错。这批货的材质可能确实有它的特殊性，所以我们当时的估价是基于那边特殊情况下的交易价。如果香港市场认可其更高品质，我们后续销售时自然也会体现其应有价值，该补的税，我们远航贸易绝不会含糊。”
他这番话既解释了低报价值的“合理性”，又表明了公司合规经营的立场，给足了陈主任面子。
陈主任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不少。他示意下属按照程序取样，并记录下彪叔的观察意见。他又随意抽查了几个其他货柜的铝锭和铜材，外观品相都相当不错。
“好啦，李生。”陈主任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算是笑容的表情，“文件基本齐全，货物也初步看过了，冇乜大问题。我哋会按程序将样本拿返去检测。呢批货，你可以安排入库了，但系在最终完税前，唔可以出仓销售。”
“多谢william兄！辛苦了！”李文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热情地与陈主任握手，“晚上有空的话，一起食个便饭？”
“心领啦，李生，公务在身。”陈主任摆摆手，带着下属离开了。
送走海关人员，李文杰长长舒了口气。虽然过程有些压力，但总算顺利过关。他走到那捆已经被打开的钢材前，学着彪叔的样子，用手指敲了敲冰冷的金属表面，那沉实的回响仿佛带着某种厚重的力量。
这不是账本上冰冷的数字，这是实实在在的、充满工业力量的硬通货。这种触手可及的实物带来的冲击力，远非财务报表上的资产增值可以比拟。
“彪叔，这批货，尽快安排卸船，存入我们租用的保税仓。注意做好防锈措施。”李文杰吩咐道。
“放心啦，李生，交俾我！”彪叔拍着胸脯保证。
李文杰走到码头边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从手提包里拿出那个砖头般大小的摩托罗拉大哥大手机，拨通了深圳的长途电话。信号不算很稳定，夹杂着些许电流声。
“喂，萧远吗？我，文杰。”
电话那头传来萧远清晰而沉稳的声音：“文杰兄，怎么样，货到了吗？还顺利吗？”
“到了，正在卸货。海关那边刚应付过去，有点小波折，但问题不大。”李文杰简略地汇报了刚才的情况，特别是海关对价值的质疑以及彪叔对材质的评价。
“嗯，和预想的差不多。文杰兄你处理得很好。”萧远的声音透着赞许，“看来伊万这家伙，确实给了我们一些惊喜。不仅仅是价格优势，质量可能才是更大的价值所在。”
就在这时，李文杰的脑海中，或者说，通过某种超越时空的链接，萧远清晰地“看到”了系统界面自动弹出的提示框，伴随着只有他能感知的轻微震动：
【物品价值评估启动...】
【目标：批次货物（钢材\/有色金属）...】
【初步分析：基于材质密度、表面工艺痕迹、已知来源信息（前苏联重工业体系）综合判断...】
【评估结果：该批货物整体价值显着高于支付成本（生活物资）。部分金属材质检测到特殊合金成分，推测性能优于同期普通工业品，潜在价值增幅预计在30%-50%以上。建议进行更精确的理化检测以确定具体价值。】
【系统等级：LV12评估可信度：78%】
萧远心中了然，系统的判断与彪叔的经验和自己的推测相互印证。他对着话筒说：“文杰兄，你找个可靠的地方，对这批钢材和有色金属取样，送到权威的检测机构做一份详细的成分和性能检测报告。费用不是问题。我们需要用数据说话，这对我们后续无论是销售定价，还是应对海关都可能有用。”
“明白！我马上安排。”李文杰立刻领会了萧远的意思，“还有，萧远，这只是第一批，大头还在后面。我估计，后续的货物品类会更杂，价值评估和处置会更麻烦。”
“一步一步来。稳住。”萧远的声音充满镇定，“你先处理好这批货的入库和检测。销售方面，不急于一时，等检测报告出来，我们掌握了更准确的信息再定价。优质的资源，永远不愁买家。”
“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挂断电话，李文杰看着码头上繁忙的景象，“海洋探索者号”像一头卸下重负的巨兽，安静地停泊着，而工人们正如同蚂蚁般将船舱内的“宝藏”一捆捆、一箱箱地转运到岸上，再由卡车运往指定的保税仓库。
阳光炙烤着水泥地面，泛起阵阵热浪。空气里弥漫的金属和海洋的气息，此刻在李文杰闻来，却充满了财富的味道。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远航贸易这艘小船，已经借着这股从北方吹来的、夹杂着混乱与机遇的狂风，驶入了一片充满未知与可能的广阔海域。
他重新戴上墨镜，遮住眼中闪烁的精光，对身边的阿强吩咐道：“走，我们去仓库看看。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