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总有散场的时候。
等人群都散去后,府邸安静了起来。
东汉高官的遗体需要在家中停放三到七日,供亲友、同僚吊唁,然后才能返回祖籍下葬。
所以接下来还需要为袁逢整理仪容,将他放进临时的灵堂里。
袁基准备先去客房换身衣物,也顺便清理一下身上的血迹。
袁术有些不放心地想跟进来,被袁基以想一个人静一静为由,哄走了。
关上门后,袁基坐到镜子前,仔细擦拭嘴角的血迹。
同时彻底擦掉了心中的迷茫和悲伤。
其实该悲伤的已经悲伤过了,在过去的这么多天里,他每一天心里都沉甸甸的。
那是面对生命终究要逝去时的无力感。
可今日,袁逢用他的死亡告诉了袁基一个道理。
——生即精彩,死又何惧?
他的生前没有什么遗憾,已经足够满足,那死便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
既然不惧,又为什么要悲伤?
袁逢并不为他自己感到悲伤。
他顶多只有对袁氏、对亲人的不舍。
在世时,他已经做到了人臣之极,在大汉朝廷有德政与影响力。
家族方面,他同弟弟袁隗共同将汝南袁氏推到了一个新高度。
接连两个三公,将袁氏变成了所有大汉士族望尘莫及的存在。
他是天下第一士族的族长,他振臂一呼,身后的门生故吏便会山呼海应。
除非他突然要谋反,否则这世间已经没什么能威胁到他的了。
袁基从其中悟出了许多。
也抛弃了无用的悲伤情绪。
既然要活的轰轰烈烈,那就放开手脚去干吧!
他也该把视线放在未来的挑战上了。
袁逢之前同袁基说过,他担忧目前朝中的局势。
可袁逢只有担忧,心里全无一丝“怕”的情绪。
不是他袁逢太过骄傲,而是他们袁氏确实没有对手。
袁氏向大汉撒开的,是一张大网。
无论是宦官、外戚还是士族,只有拼命想往这张网里挤的,从没有人不自量力地想去烧的。
但凡暴露一丝一毫要烧这张网的意向,这张网的每一个关节便会瞬间聚拢,变成拳头,碾碎对方。
但这张网的主人其实并不是袁氏。
袁氏只是网的中心点。
这张网是所有士族集体意识的化身。
它把控了做官的渠道,上升的通道。
它掌握了控制舆论的方式——让谁扬名?让谁身败名裂?可能都只在一夜之间。
它罩住了皇帝,将天子困在了洛阳城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洛阳太守”。
它抢占了大片的土地,并将土地原本的主人都藏起来,并剥削他们为它继续耕种这些土地。
它垄断了文化,垄断了金钱。
这张网只会越织越密,越织越大,笼罩得也越来越多。
若是袁基想在这种情况下改天换日,那他只会成为下一个“洛阳太守”。
而届时,这张网只是换了个中心位的家族,网却不会消失。
所以,袁基要谋反,他要改朝换代!——他就也得尽力去烧破这张网。
但这很难。
所有打算烧网的人都会被碾碎,袁基也不例外。
所以,袁基自然不会不切实际地认为,自己能将网全烧掉,他知道是不可能的。
烧掉一个,还会出现另一个。
但,他可以尽他所能,减小这张网的密度,将网变成困不住他的绳子。
所以,如果。
袁基是说如果,有某种方法,能让这张网从内部自我瓦解呢?
让这张网自己散掉,重新变成一根根绳子,让他们彼此牵制,再剪断一大半。
这不就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吗?
而什么,可以撬动一个集体内部的矛盾?
——必须是士族的共同矛盾。
——是能令他们瞬间拆伙,并打生打死的矛盾。
是,今古文之争!
袁基一瞬间彻底醒悟,其实所有的解法都殊途同归……
他原本想挑起今古文之争的混乱,是为了从中给“袁基政治集团”牟利,是为了谋反的路更顺畅一些。
如今他发现,这场争端的好处貌似不止于此。
他曾说过,如今的大汉就像一辆破败的马车,早已挽救不了,连缝缝补补都很勉强。
所以,既然已经破了,那就彻底拆了吧,他袁某人要重新建一个刻着袁某名字的新马车!
一个皇朝需要发展,就需要钱。
钱从何处来?从税收中来。
而税收是从土地中来,从人口中来。
士族兼并土地,隐匿人口。
若袁基真有登基的那一天。
那他们拿的钱便全是朕的钱!
就算袁基也是士族,还是顶级士族的成员,这一刻也必须忘本了。
因为打从一开始,袁基便知道,他日后若想改朝换代,做手握权力的天子,士族整体的利益便是他的对立面。
汝南袁氏的身份是他的助力,如果他只是单纯的想当皇帝的话。
汝南袁氏族长的身份也是他的枷锁,因为他不只想造反——
袁基还想创造一个如同大汉一般的大一统帝国。
他要袁姓如刘姓一般,成为新一代皇族。
他要袁氏宗亲,遍布十三州各地。
他要袁氏,既在史书史册中辉煌灿烂过,亦在历史长河中血脉永存。
所以,他绝不会被士大夫阶级局限住。
他是个有追求的人,他更想要成为“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帝王。
让此世界中的华夏人民,不历诸多苦难,中华文明永续……
这是他隐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野心。
而他早晚有一天,要让野心的熊熊火焰,烧尽大汉十三州的一切魑魅魍魉。
于是,他准备发扬袁氏“端水大师”的精神,做一个在士族赛道中反复横跳的中间人。
他要做一个完美的中间人,一个人人只想拉拢,却不敢为害的中间人。
若是由中间人晋升为裁判,那就更美妙了。
想要完成这个步骤,就需要袁基手中握有……
袁基已经将脸擦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思考到此为止,袁基允许自己畅想未来,但不允许自己陷在虚幻的成就里。
他依旧要一步一个脚印地来,稳步向前,不能着急。
这张网目前正在最团结的时刻。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袁基。
但袁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因为他享受这种创造一个集团的过程,享受计划实现时的满足。
他虽然必须放眼未来,但他更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当下,他必须演好未来三个月的戏——
从洛阳到汝南。
同前来吊唁的官员,同袁氏的门生故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