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翻越小相岭山脉时,窗外的景色彻底变了。先前在云南、贵州还能见到的零星水田,此刻已被连绵的黄土坡取代,山坡上稀稀拉拉长着几丛耐旱的灌木,远远望去,像给大地蒙上了一层破旧的补丁。李泽岚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续一周的山路颠簸,让他的腰椎隐隐作痛。“快到美姑县了,过了前面那个山口,就能看到县城的房子。”坐在副驾的四川农业局干部小张,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前方云雾缭绕的山口。
小张是土生土长的凉山人,大学毕业后回了家乡,在农业局干了八年,说起当地的情况,语气里总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车子驶过山口,视野豁然开朗,一片依山而建的低矮房屋出现在山脚下,那便是美姑县城。刚进县城,李泽岚就注意到路边土墙上刷着的标语——“脱贫攻坚,教育先行”,八个红色大字早已褪色,边角卷了起来,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歪斜的痕迹,像一双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来往车辆。
“这里是国家级贫困县,去年全县人均年收入才四千二百多块,还不到全省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小张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声音压得很低,“全县大部分地方是高寒山区,海拔都在两千米以上,无霜期短,种不了水稻,只能种土豆和荞麦,一年就收一季。遇上旱涝灾害,收成就更没谱了,好多人家连温饱都成问题。”
李泽岚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的沉闷。车子在县城简陋的主干道上行驶,路边的房屋大多是低矮的平房,墙面斑驳,偶尔能看到几栋在建的楼房,脚手架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多穿着深色的旧衣服,脚步匆匆,脸上少见笑容。“我们今天要去的瓦古乡,离县城三十多公里,全是盘山公路,得走一个半小时。”小张看了看表,“乡上的干部已经在路口等我们了。”
车子驶出县城,重新钻进群山。比起云南的山路,凉山的路更险,路面坑坑洼洼,多处路段因为雨水冲刷出现了裂缝,车轮碾过,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沿途很少见到村庄,只有偶尔闪过的牧羊人,牵着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在山坡上缓慢行走。李泽岚望着窗外,心里渐渐明白,“贫瘠”这两个字,在这片土地上,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贫瘠的土地,贫瘠的资源,还有在贫瘠中艰难求生的人们。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终于抵达瓦古乡。乡政府是一栋两层的旧楼房,墙面刷着白色的涂料,却早已被尘土覆盖,显得灰蒙蒙的。乡党委书记马海伍各早已在门口等候,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袖口磨得发亮,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李科长,一路辛苦啦!快进屋歇会儿,喝杯热茶。”
李泽岚摆摆手,直言道:“马书记,不用歇了,咱们直接去村里看看吧,早点了解情况,也好早点想办法。”马海伍各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那咱们先去乃拖村,村里有几户人家,情况比较典型。”
乃拖村坐落在海拔两千三百多米的山坡上,车子只能开到村口的平地上,剩下的路要靠步行。刚下车,李泽岚就感到一阵胸闷,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这里空气稀薄,氧气含量比平原低不少,稍微走快一点就会喘。沿着蜿蜒的土路往上走,路边的房屋大多是用泥土和木板搭建的,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风吹过,茅草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掀翻。有些房屋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泥土,窗户上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蒙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走到半山腰,马海伍各指着一户低矮的房屋说:“李科长,这就是马海阿支家,她丈夫前年出事了,现在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过得很难。”李泽岚点点头,跟着马海伍各走过去。院子没有围墙,只用几根木头简单围了一下,院子里散落着几个土豆,还有一堆干枯的柴火。
听到脚步声,一个穿着灰色旧衣服的彝族妇女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就是马海阿支。见到陌生人,她显得有些拘谨,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阿支,这是省里来的李科长,来看看咱们村里的情况。”马海伍各用彝语说道,马海阿支才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的脸,眼角的皱纹很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
走进屋里,一股混杂着烟火气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很小,只有一间房,中间用木板隔出一小块空间,算是卧室。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床腿用石头垫着,防止摇晃;一张缺了腿的桌子,用几块砖头支着,上面放着几个掉了瓷的搪瓷碗;墙角堆着一堆破旧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马海阿支蹲在屋子中间的火塘边,火塘里烧着几块干柴,火苗微弱地跳动着。火塘上架着一口铁锅,用三块石头支着,锅里煮着几个土豆,冒着淡淡的热气,这便是一家人的午饭。看到这一幕,李泽岚心里一酸,他想起自己家里,每天的饭菜至少有两荤一素,而在这里,几个土豆就是一顿饭。
“家里有几口人?”李泽岚轻声问道,马海阿支低着头,用彝语回答,小张在一旁翻译:“她丈夫前年在山上砍柴,不小心摔下悬崖,没救过来,现在家里就她和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十岁;老二是儿子,七岁;最小的也是儿子,才三岁。三个孩子都没上学,平时就在家里帮着干活。”
李泽岚看向躲在马海阿支身后的三个孩子。大女儿穿着一件明显是男孩穿的旧衣服,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老二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布鞋,鞋帮已经变形;最小的孩子光着脚,脚趾冻得发紫,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陌生人。李泽岚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带来的饼干和牛奶——这是他出发前特意准备的,想着可能会遇到孩子,没想到派上了用场。他把饼干和牛奶递给孩子们,孩子们犹豫着,不敢接,只是看着妈妈的眼神。
马海阿支看了看李泽岚,又看了看马海伍各,见他们点头,才轻声对孩子们说了句彝语,孩子们这才慢慢伸出手,接过饼干和牛奶,却不敢立刻吃,只是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为什么不让孩子上学?”李泽岚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就算家里再难,孩子的教育也不能耽误。
马海阿支沉默了很久,嘴唇动了动,才通过小张翻译说:“学校在乡里,离村里太远了,要走三个小时山路,全是上坡下坡。冬天的时候,路上全是冰,孩子容易摔跤,去年大女儿就摔断了胳膊,养了好几个月才好。而且,家里的活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孩子在家还能帮着喂猪、挖野菜,要是去上学了,地里的活就没人干了。”
小张在一旁补充道:“李科长,其实还有个原因,这里很多家长都觉得上学没用。他们一辈子没读过书,照样种地过日子,觉得孩子上学又要花钱,还不如早点让孩子在家干活,或者等长大了出去打工,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去年乡里小学招新生,本来计划招五十人,最后只来了二十多个,好多家长都不愿意送孩子去。”
李泽岚皱紧眉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观念的落后,比土地的贫瘠更可怕。土地贫瘠可以靠技术改良,而观念的落后,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改变。他跟着马海阿支,走到她家的地里。地里到处是石头,土壤呈黄褐色,看起来就很贫瘠。几株土豆苗长得稀稀拉拉,最高的也才到膝盖,叶子发黄,看起来没什么生机。
“这地不行啊,太贫瘠了。”李泽岚蹲下身,用手捏起一把土,土块很硬,里面夹杂着不少小石子。马海阿支叹了口气,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这地,种一年要歇两年,不然就长不出东西。去年天旱,雨水少,土豆收了不到一百斤,够吃三个月,剩下的时间,就只能挖野菜、摘野果,有时候还要靠政府救济。”
李泽岚站起身,看向周围的山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这样贫瘠的土地,石头比土多,庄稼稀稀拉拉,很难想象在这里种庄稼,要付出多少努力。他想起在华东调研时,看到的是成片的稻田、大棚,机械化的耕种设备,还有农家乐里游客满座的热闹景象。而在这里,却是“靠天吃饭”的无奈,是“半年粮、半年野菜”的窘迫。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在村里转了一圈,李泽岚发现,像马海阿支这样的家庭,还有十几户。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常年生病,没钱医治,只能在家硬扛,女主人一个人既要种地,又要照顾病人和孩子,不到四十岁,头发就已经白了大半;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四十多岁了,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一直打光棍,每天除了种地,就是坐在家门口发呆;还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七八岁了,看起来还像五六岁的样子,瘦小单薄,眼神里缺乏同龄孩子应有的活泼。
走到村口的小卖部,李泽岚走了进去。小卖部很小,只有几平米,货架是用木板钉的,上面只摆着几样东西:袋装的盐、酱油,几桶方便面,还有一些包装已经褪色的饼干,看起来像是放了很久。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叫马海拉则,看到李泽岚一行人,热情地招呼:“领导,买点啥?”
“大爷,您这小卖部平时卖得怎么样?”李泽岚问道。马海拉则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怎么样。村民们没什么钱,平时就买点盐,酱油都舍不得买,方便面更是逢年过节才有人买几桶。我这小卖部,一个月下来,挣不了五十块钱,也就勉强糊口。”他指了指货架上的饼干,“这些饼干都过期好几个月了,也没人买,扔了可惜,就一直放着。”
李泽岚看着货架上过期的饼干,心里一阵难受。他知道,这里的村民不是不想吃好的,而是没钱买;不是不想过好日子,而是没能力改变现状。贫瘠的土地,闭塞的交通,落后的观念,像三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当天下午,李泽岚在乡政府的会议室开座谈会。来了二十多个村民代表,大多是老人和妇女,年轻人很少——要么出去打工了,要么在家种地,不愿意来开会。大家围着长桌坐着,手里大多拿着烟袋,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让整个会议室都显得灰蒙蒙的。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李泽岚开门见山,语气诚恳。沉默了几分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慢慢站起身,他是村里的老支书,叫马海阿侯,“李科长,我们也想过好日子,可是没办法啊。这地太穷,种不出啥东西;想搞点养殖,又没本钱,也没技术;想出去打工,又不认识字,怕被人骗。只能守着这穷山,过一天算一天。”
老人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诉说着自己的困难:“要是能有技术人员来教教我们怎么种地,让土豆能多收点就好了”“要是能修条好路,把我们的土豆、荞麦运出去卖,也能多挣点钱”“要是学校能离村里近点,孩子上学不用走那么远的路,我们也愿意送孩子去读书”。
李泽岚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原以为,调研的重点是“农旅融合”的产业模式,是如何通过旅游带动当地经济发展。可现在他才明白,在美姑县这样的地方,农旅融合还太遥远。这里的人们,首先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是孩子的教育问题,是老人的看病问题。如果连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满足不了,谈何发展产业、搞旅游?
座谈会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泽岚和小张住在乡里的招待所。招待所是一栋旧楼房,房间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小的电暖器,功率不大,开了半天,房间里还是冷冰冰的。床上铺着的被子又薄又硬,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李泽岚冻得睡不着,索性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开始整理调研资料。
桌子上堆着厚厚的材料,有美姑县的经济数据,有瓦古乡的人口统计,还有乃拖村的贫困户名单。李泽岚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道:“西南之穷,非一日之寒。今日在美姑县乃拖村,见土地贫瘠,房屋破旧,村民衣食堪忧。三个孩子,午饭仅煮土豆;十岁女童,因山路遥远辍学在家;四十岁汉子,因贫未娶,终日寡言。此等景象,令人揪心。细想之,西南的‘贫瘠’,不仅是土地的贫瘠,更是技术、资金、观念的全面贫瘠。土地贫瘠尚可改良,资金短缺尚可筹措,唯有观念落后最难改变——部分家长视教育为无用,视外出为冒险,宁愿守着穷山,也不愿尝试改变。农旅融合,于此处而言,非急务,却为长远之策。然欲行此策,需先‘输血’——送技术以改良土地,送资金以建设基础设施,送教育以改变观念;再‘造血’——因地制宜建产业,树立信心促发展,拓宽思路谋出路。否则,一切皆是空谈。明日,需与小张、马书记商议,梳理具体需求,形成详细报告,争取将乃拖村纳入省级帮扶试点,先解决通路、建校、技术扶持等迫切问题。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不能让这片土地,永远困在‘贫瘠’之中。”
写完后,李泽岚合上笔记本,看向窗外。夜色深沉,乡政府院子里的路灯昏黄,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地方。远处的群山,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他知道,改变这里的现状,会很难,需要很长时间,需要很多人的努力。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不能放弃。哪怕只能为这里的人们做一点点事,哪怕只能让一个孩子重返校园,让一户人家吃上一顿饱饭,也是值得的。
他关掉台灯,重新躺回床上,虽然依旧寒冷,但心里却多了一份坚定。他想起出发前,司长张建军对他说的话:“泽岚,下去调研,不仅要看到问题,更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咱们坐在部委里,手里握着政策和资源,就是要为老百姓办实事,不能让他们寒心。”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在美姑县的这一天,让他对“为农服务”这四个字,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