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殡仪馆。
这里是城市所有故事的终点,一个为生者划上句号,为死者提供最终“送达服务”的地方。
因此,这里日夜不息的火焰,反而成了“死人”最安全的庇护所。
焚化炉房的后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脂和未尽纸钱混合的古怪甜腥味。
陈三皮就藏身于此,蜷缩在一堆待处理的空骨灰盒后面。
炉膛内永不熄灭的引火发出低沉的轰鸣,将他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他摊开手掌,那缕由“饲神契约”焚烧后升起的墨色蝴蝶烟尘,正在他掌心缓缓盘旋,没有丝毫要消散的迹象。
这东西比他见过的任何怨灵都更纯粹,更接近某种规则的具象化。
他取出一根从废弃医疗点捡来的细长玻璃试管,小心翼翼地将这缕烟尘引了进去,用软木塞封死。
他打开外卖箱,箱体内壁的古朴浮雕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纹路变得更加繁复诡谲。
他找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新增凹槽,将封存着蝶形烟尘的玻璃管“咔哒”一声嵌了进去。
整个箱体猛地一震,仿佛一颗心脏被重新激活。
箱盖上,原本显示订单信息的幽光界面剧烈闪烁,所有文字都化为乱码,最终重组成一行全新的血色提示:
【检测到“守门人”血脉对契约的逆向焚毁行为……】
【“幽冥食录”根源协议被触动……】
【开启‘伪安息仪式’,倒计时:02:59:59】
一瞬间,陈三皮明白了。
这不是惩罚,而是“幽冥食录”本身赋予他的一次机会,或者说,一次试探。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内,他可以利用这份被焚毁的契约作为凭证,模拟出一种“正式死亡”的灵魂波动,伪装成一个真正归属于里世界的存在,从而潜入那个被严密封锁的广播子网。
代价也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中——他的体温将以不可逆转的速度流失,模拟得越成功,他就离真正的死亡越近。
一旦倒计时结束前他没能从网络中脱离,他的意识就将被永久滞留在数据流的深处,成为里世界的一部分。
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脱下那身早已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外卖制服,换上了一件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旧式火化场工装。
布料粗糙,磨得皮肤生疼。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从发射塔守灵老人遗物中得到的黄铜铃铛,郑重地别在胸前。
这是第七广播分坛守门人的传统配饰,也是一种身份识别器,能够短暂混淆那些潜藏在电波中的“声劫守卫”。
他将那朵早已干枯的玫瑰标本从怀里取出,贴在心口位置。
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直接冻结心跳。
他闭上眼,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低语,念诵着当初药婆在弥留之际教给他的、一段残缺不全的招魂词:
“我不引生,不渡死……只讨一笔旧账。”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安静停在他肩头的影鸦新羽猛地振翅,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它不再等待指令,主动飞起,口中衔着一枚被陈三皮提前准备好的、刻有“09”编号的微型磁带,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穿过巷道的阴影,直奔远处那座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第九广播塔,目标是塔基底部的地下通风井。
陈三皮则转身潜入了殡仪馆主楼的配电室。
这里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老旧的服务器和线路在嗡嗡作响。
他找到了那套早已废弃不用的哀乐播放系统,熟练地扯出几根线缆,接在自己带来的便携式信号处理器上。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主动控制自己的心率。
凭借着“复活者”对身体超乎常人的掌控力,他的心跳从每分钟七十次,缓慢而稳定地下降……六十……五十……最终,停在了濒死的三十六次。
一种灵魂仿佛要被从天灵盖抽离的眩晕感袭来,他强忍着不适,同时催动体内那股名为“情绪虹吸”的阴冷力量,让它逆向流转,在自己身体周围制造出一个“灵魂正在离体”的能量场假象。
幽冥食录的界面适时浮现提示:
【伪装成功,‘安息’状态已激活。】
【已接入‘亲缘频段’b7子频道……】
提示出现的刹那,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温柔、熟悉、令人怀念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脑海。
“三皮啊……回来吧……”那是母亲的声音,温暖得让他几乎落泪。
“小皮,王奶奶给你留了糖,快回来吃……”是童年时隔壁那位早已过世的邻居。
“臭小子,药方背会了没有?回来考你!”是药婆中气十足的呵斥。
甚至,还有一个他从未听过的、醇厚而陌生的男声,带着一丝愧疚:“儿子……爸爸……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吃饭……”
每一个声音,都对应着他内心深处的一份牵挂。
它们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要将他的意识拖入一个永恒温馨的梦境。
陈三皮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丝鲜血从嘴角渗出。
他猛地抬起手,用指尖沾上自己的血,狠狠抹在信号处理器的屏幕上,用尽全力输入一行血色的指令:
“发布紧急广播:所有未签收的亲请订单,视为客户主动放弃,自动作废!”
广播生效的瞬间,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在城市的数十个角落,那些正播放着诡异杂音的老式音响、收音机、甚至电视机,突然齐齐发出一声刺耳的爆响。
一个冰冷、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意志的声音,从中强行挤了出来:
“你们吃的不是孝心,是活人的命!我是陈三皮,守门人编号x09。从今夜起,所有以亲情为饵的鬼神单——我拒绝!”
声音落下,多地同时出现了骇人的异象。
有户人家的供桌上,刚摆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瞬间覆上了一层白霜,冻成了冰坨。
有间卧室里,一台老旧的录音机自动开始重播一段死者临终前的遗言,随后整个机身无火自燃,化为一滩焦黑的塑料。
立交桥洞下,流浪汉头目老刀手中的宝贝收音机也跟着噼啪作响,他惊愕地听完了那段霸道的宣言,盯着烧坏的喇叭口,喃喃自语:“这小子……这哪还是个送外卖的?这是阎王殿派下来清理门户的稽查官啊。”
焚化炉房,陈三皮的广播指令刚刚发出,他面前的外卖箱便“砰”的一声自动弹开。
箱底滑出一枚全新的磁带,标签空白,没有任何标识。
但诡异的是,透过透明的外壳,可以看见内圈的带芯上,竟缓缓浮现出一张人脸的轮廓——那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脸,双眼紧闭,嘴角却勾起一抹说不出的、冰冷而满足的微笑。
系统界面无声地更新出一行极小的白字:
【你拒绝的每一单,都在重塑你的脸。】
陈三皮死死盯着那张酷似自己、却又无比陌生的笑脸,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疯狂滋生:或许从第一次复活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是陈三皮了。
他只是“幽冥食录”选中用来承载和执行意志的第九个容器。
每一次拒绝,不是反抗,而是在为这张新的“脸”添砖加瓦。
与此同时,城市地底深处,安宁管理总局的秘密实验室内,司空玥正凝视着一面巨大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正是刚刚被强行截获、充满了狂暴逆向污染的声波图谱。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轻轻一点,将图谱中属于陈三皮的那段音频彻底孤立出来。
“他的灵能波动已经开始同化频段内的残响,这不只是简单的力量运用,这是在篡夺规则。”她清冷的声线没有一丝波澜,却让身后的研究员们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她转过身,对首席技术官下令:“准备‘镜像剥离’协议。目标可能已经部分同化为非人实体,常规收容手段无效。我们需要在他彻底‘蜕变’完成前,将属于‘陈三皮’的人格,从那个‘东西’身上剥下来。”
焚化炉房的角落里,那足以熔化钢铁的炉火仍在轰鸣。
可陈三皮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正从自己身体内部,一寸寸地向外蔓延。
那不是外界的低温,而是一种生命力被抽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冻感。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在空气中凝结成微小的白色冰晶。
外卖箱上的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
02:1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