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从她和塞勒涅他们道别,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天。
空洞里时间也像是被埋葬在那些崩塌的楼宇与沉默的废墟之下,在这被侵蚀的空洞世界里,漫长如一个世纪。
狄安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只是靠着旧地图、记忆,以及一种直觉,在这片被吞噬的城市中穿行着,从法努斯区到伏尔甘区,再到索恩区,最后抵达普鲁托区
一路上,入目皆是被以太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大地,扭曲的建筑残骸像巨兽的骸骨般散落各处,时不时窜出的以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也是她第一次在这十天内,遇见一个“人”。
那是一名穿着黄色制服的男子,背靠着一家坍塌的商场门口的墙根。
他身上的制服,已被血污与尘土染得近乎灰黑,胸口的金刚石营徽章虽然布满灰尘,却仍依稀可辨。
身边放着一台电脑,裸露的肉体上,能清晰看到侵蚀纹路正沿着血管逆流而上,像一张缓慢而贪婪的黑网,一寸一寸剥夺着他的理智。
狄安娜在距他几米外站住了。
那人听到动静,猛地抬头,眼中先是惊恐,继而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狂喜。他挣扎着站起来,扑向狄安娜,声音嘶哑又急促,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
“你……你是人!你是……你是活人吧?我还以为我死了……不对,是在梦里……我在梦里也见不到人了……”
狄安娜没有回应,也没有动手,只是盯着他,目光深沉,她看得出他已经意识混乱,但暂时没有攻击意图。
能感受到他体内侵蚀的程度已经很深了,如果是曾经的她,凭借特殊的体质,能轻易驱散他人身上的大部分以太侵蚀。
可如今,她自己体内的侵蚀已达 80% 以上,赫利俄斯芯片也受到影响,以太流动导路近乎断裂,每一次动用力量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如今她自己就是个正在崩坏中的容器。
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不知是在回应他,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男人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里带着哭腔,话语颠三倒四:“他们都死了…… 全死了……被那些该死的结晶……颂……”
他突然扑向墙壁,用头猛烈撞击剥落的墙皮,“我不能死…… 我还有任务…… ”
“任务?”狄安娜没有动,但她的眉心轻轻一蹙。
那人颤抖地靠着一块断裂的墙面滑坐下来,嘴唇发紫,眼神涣散:“梦……我梦见他们了……战友们,爬满房间……他们说‘你放他们走了’……体表……以太结晶……他们看着我,说……‘为什么一定要死’……”
男人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起来,休假那天…… 集会…… 他们的眼睛……
他突然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我不能死…… 我还有任务…… 我是军人……颂……教团……我是军人……我有责任……”
狄安娜的心脏猛地一缩,她上前半步,镰刀无声滑出:教团?什么教团?
这个动作让男人瞬间瑟缩,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却仍固执地念叨:颂…… 他们说要
迎接新的黎明 …… 那些结晶…… 是他们带来的……
他攥紧自己的双臂,嗓音颤抖到几近破碎,都在问我为什么……是我没查清……是我的错……呜呜呜
他低下头,无声地哭了,眼泪在脸颊上滑落,但泪珠早已是彩色的以太。
狄安娜站在他面前,没有动,也没有将镰刀收回,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濒临崩溃的男人,他已基本丧失判断力和理智,甚至早应该变成以骸了。
他如今还活着,是因为意志力,也是因为运气,更是因为他拥有极高的以太侵蚀适性。
他的身体能容纳大量以太而不立刻骸化——这本该是稀有天赋,但现在,却成了他长期活在痛苦与疯癫中的诅咒。
狄安娜垂下眼睫,声音低沉:“你要查什么?‘颂’……是不是称颂会?”
也不知道狄安娜哪句触动到了对方,男人眼神猛地聚焦,像是被电击一般,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了某种梦中反复折磨他的景象。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与悔恨:
“不是天灾!不是意外!”他嘶吼着,“他们引的!空洞是他们引发的!”
“那天……我应该拦下他们……他们就在我面前!穿着那个黑色斗篷……笑得那么平静……说什么‘终焉会带来升华’……!”
“我那时候要是多问几句……要是……他们就不会——不会——”
“……所以他们死了,全都死了!”他猛地抬头,瞳孔收缩如针,“是我放进来的!我一个人……放了空洞进来!!!”
他在怒吼,在自责,在撕扯着早已支离破碎的良知。
狄安娜站在他面前,沉默不语。因为没有一个字能缓解他的痛苦。
“可是……为什么我的脑子会蠢成这样,”他喃喃自语,声音变得软弱,像个迷失的孩子,“连他们的名称都回忆不起来?”
他颤抖地伸出手,在空气中像是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
“妈妈……我想你了,”他哽咽了,喉咙发出破碎的声音,“我记得电话,我记得……我把它写下来贴在电脑屏幕背后了……我真的好想回家……”
“……我知道了。”她低声道。
这句话并不是安慰,而是一种确认。是对这个男人口中那些支言片语的认知与接纳。
也是她心中猜想的佐证。
她终于拼凑出了可能性——一个比“自然崩坏”更恶劣的事实:
空洞,是被人为触发。
称颂会,是点火的人。
忽然,那名士兵微微动了动,嘴唇颤动:“你……会把这些记下来吗?”
狄安娜点了点头,蹲下身。
“你叫什么名字?”
“空格,金刚石营一等兵。”他轻声回答。
“你的记录,我会带出去。”狄安娜说。
“真的吗……那太好了……”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头慢慢垂下,声音也随之低去,“你一定要告诉他们……这一切不是……不是自然发生的……我们死得……不该这样……教会……电脑……记录……”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已经力竭,靠着墙根闭上了眼。身体开始微微抽搐,以太失控,神经崩坏。
“妈妈…… 我想你了,这次,我很听话,我是一名好军人……”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初入军营的少年时代。
一个士兵,在最后的意识残火中,不是念及功勋,不是祈祷生还,而是想家,是想回到那通再也拨不通的电话里。
狄安娜看到他瞳孔里翻涌的紫色漩涡,那是意识彻底崩坏的前兆。
狄安娜没有再说什么。
她站起身,转过身。
而在她身后,那具生命尚存余温的躯壳,终于停止了挣扎,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在死前,将真相托付出去。
狄安娜抬起镰刀,并没有看他,扣下了扳机。
……阳光下那条熟悉的小巷。
手里捧着那束已经有些微微枯萎的花束——玫瑰、混色芍药、萤火芝。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温暖的光线穿过细碎的树影,照亮了那双还未完全消逝的眼睛。那时的他,是那么年轻,那么无畏,甚至有些傻气。
门被打开,母亲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捧着一碗热汤,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回来了?今天没有迟到啊。”
他将花束递给母亲,而她也露出了久违的温暖笑容。
他努力张开嘴想回应,却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她笑着招手,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一生的柔情:“回来就好,快进来,饭都热好了。”
那一刻,一切都那么温暖,那么简单。没有战争,没有空洞,没有侵蚀和死亡。只有家,只有母亲,和那份曾经属于他的回忆。
火光化作温暖的霞光,将这一幕温柔地包裹在其中,然后缓缓熄灭,带走了他最后的幻梦。
梦醒了。
士兵的身体彻底安静下来。
他微仰着头,脸上残留着那一抹在幻觉中绽放的笑意,不再痛苦,不再挣扎,仿佛真在回家的路上踏实地睡着了。
狄安娜没有回头。
只是默默收起镰刀。
她低声念了一句:“空格……你是好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