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家族、集团、散人代表聚集在崖顶一处暂时开阔的地带,篝火不敢生篝火不能点——风会把热源暴露成信号,也会让烟雾唤醒那沉睡着的巨物。
于是,只能靠手电和几盏微弱的智能照明,光点在风口里像受惊的小兽,忽明忽暗,映在每一张脸上,映出的是过度紧张后的苍白、僵硬与不安。
人群并不整齐:有穿着家族纹章铠甲的年轻人,紧握兵刃,脸上还未完全褪去战斗后的血色;有披着学会徽章的年长学者,手里拎着仪器箱,指关节因为寒冷和兴奋而微微泛白;
也有些散人——披风破旧、眼神冷硬,他们像被风吹成的影子,静静地靠在裂石后,像是随时准备从影子里跳出。
狄安娜靠在一块凸起的岩体上,身体半侧向着盆地,眼睛时不时望向对面的山崖;星见隼则在她身侧,紧张却遵从地守着那份沉默。
每个人的呼吸都被风带走,连心跳都像要被吹散。
短暂的死寂之后。
“——不行,绝对不能贸然靠近!”防卫军的一名副官率先开口,声音因为过度紧绷而发抖,“你们都看见了,那东西周围的蜂群密度……任何接近者都会立刻暴露!反正基础数据你们不是已经有了嘛!”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停在几名年轻士兵的下颌线上,那些人点头,额头的筋在灯光下跳动。他的话立刻引来了一些人的点头认同,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飘向盆地,蜂群像一片翻腾的云,黑影挤压成块,让人的视觉也觉得沉重。
然而怀塔斯学会的研究员们却神情异样,几名怀塔斯学会的研究员挤在一起,他们的脸在微光中透出不合时宜的通红与兴奋,完全无视压抑的氛围。
“各位,机会只有一次!”那名年长的学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发亮,声音压低却无比坚定,“我们研究了零号空洞几十年……多少人为了数据葬送生命?多少理论在此摇曳待证?不就是为了今天!尼尼微是关键,它的结构、它的运作机制,哪怕只带回一部分数据,都是无法估量的财富!这是人类真正理解以骸的第一步!”
“财富?”玛瑟尔集团的代表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弹起,他一身厚重战甲,嗓音粗粝,带着隐忍已久的火气,“你知道你口中所谓的‘财富’意味着什么吗?它要是醒了呢?要是蜂群扑上来呢?你见过那些怪物撕裂防线的样子吗?那不是几个数据能换回来的!很可能会直接把整支队伍埋葬在这里!我们的家族、我们的资本,还有你们这些命,全都得赔进去!就为了换你们几页破纸?”
话音像一柄刀子在风里转了一圈,学者的脸上没有退缩,他推了推眼镜,脸上的皱纹在灯光里更深,却衬得双眼越发炽亮。
“这是神迹!”他的语调坚定而狂热,“是零号空洞孕育的奇迹,是前所未有的生命体!这是科学史上的里程碑!屠杀、毁灭,那些是你们武夫最擅长的粗鲁手段;但我们需要的,是记录,是理解,是将真相带回人类的文明史册!你们的恐惧,才是真正阻挡了人类前进的脚步!”
“那也不能让我们拿命来填!要知道能来到这里的那个不是各大势力的精英!”
年轻的研究员几乎要哭出来,他拍着身边的仪器箱:“如果今天我们连数据都不敢拿,就算带人全身而退——那我们来零号空洞的意义何在?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活着回去写英雄纪事,而是为了把这东西写进科学的史册!”
他的声音嘶哑,却像火苗一样点燃了同伴的情绪。
“对,就是!”另一名学者猛地附和,声音粗重却坚定,“要当逃兵,你们自己回去!老夫一定要留下数据!”
“你……”
瞬间,空气里像被泼进了一瓢烈火。有人低声冷笑,有人压抑着怒气,手背的青筋暴起,指节死死扣着武器;也有人干脆垂下眼帘,低头去看手中的情报地图,仿佛在避免卷入,却又听得一字不落。
气氛骤然紧绷。两方持不同意见的人马眼神在半空中碰撞,火花几乎肉眼可见。
狄安娜靠在岩壁边上,静静看着这一切。她的神情冷淡,双手环胸,视线在防卫军和研究员之间来回游移,像旁观一场毫无悬念的争吵。
“啧——”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一勾,似乎连这场争执都提不起太多兴趣。
在她身边,星见隼保持着一贯的沉默,眼神却警惕而锐利。他的手一直压在刀柄上,整个人半挡在狄安娜前方,仿佛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化为盾与剑。
一时间,吵闹与冷漠、狂热与压抑同处一隅,夜风在谷底呼号,仿佛也在催促着一个迟迟未落的决定。
雷诺站在中间,眉头紧皱,额角青筋暴起。
“——闭嘴!”雷诺终于沉声喝止,压下了逐渐失控的争论。
空气随之一滞。有人张着嘴想要再说话,却在雷诺的眼神里硬生生吞了回去。
雷诺缓缓转动脖颈,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我们没有时间继续浪费。安全是第一位的——这是军人的责任。但我们也不能空手而归,不然这趟行动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他停顿片刻,抬手,指向前方盆地:“由我带一队人,护送研究员靠近,进行必要的观测和记录。护送队员的首要任务是随时关注周边骸蜂的巡逻轨迹,必要时牵引蜂群注意力,为研究员争取撤退时间。”
“其他人——”他的目光扫过几大家族的代表、散人、以及防卫军,“拉开阵线,隐蔽保持戒备,负责外围警戒,随时准备掩护。一旦蜂群大规模骚动,不用犹豫,立刻压上去支援。掩护撤退,是你们唯一的职责。”
雷诺的目光扫过各方代表,停在那些还欲发难的面孔上:“有异议,现在提出;有反对,站出来承担后果。”
这句话让原本躁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研究员眼中闪着泪光,手死死攥着仪器箱,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如同鼓点。他的点头里带着一种近乎宗教式的虔诚,仿佛这一刻终于实现了某种宿愿。年长学者推了推眼镜,神情中有压不住的狂热,但也没再多言。
家族代表们神情各异,有人咬牙,眼中带着不甘;有人微微偏头,压低嗓音嘱咐子弟;也有人冷冷注视着雷诺,心底在衡量利与弊。
短短数息间,情绪翻涌,却无一人再出口反驳。
最后,雷诺点到为止:“好,既定。出发准备,半刻钟后,第一小队出动。”
“出动前再申明一次职责。”他补充道,“观测第一,撤退第二,生还为上。明白吗?”
“好,行动!”雷诺没有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一手抄起武器,背脊笔直,身影在火光下拉得极长。他动作干脆利落,翻过岩石掩体,率先跃入山岭的阴影之中。数名护卫与研究员紧随其后,背影在昏暗的坡道间逐渐消隐。
其余人默默分散开来,寻找能遮蔽身形的岩石,搭起临时的警戒阵线。空气里弥漫着紧绷的火药味,每一次蜂群的嗡鸣,都让人心头一紧。
狄安娜依旧靠在岩壁边,肩背紧贴着粗粝的石面,双手环抱,身形显得随意而慵懒,但那半边脸却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真实的神色。
风从山谷间穿过,将夜色卷得更冷,也将雷诺等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带走。
她低下头,掌心缓缓摊开,指尖那缭绕的红色雾气不安分地翻涌着。仿佛那不是死物,而像有呼吸的生命,时而紧缩成一团,时而散开成丝,轻轻地在她指尖跳跃。
狄安娜静静凝望了许久,眼神深沉,情绪难辨。终于,她低声开口,声音几乎融进了风声中,若非靠得极近,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赫利俄斯。”
【我在】熟悉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与沉稳,仿佛总能在她最孤寂时出现,陪伴在侧。
狄安娜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眼神却依旧停留在掌心的红雾上。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种隐秘的存在倾诉:“你到底解析出来……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我退回不去一阶段,是不是……也是因为它?”
一瞬的沉默,只有夜风掠过耳畔,裹挟着远处蜂群的嗡鸣声,冷得像针一般刺进耳膜。
【解析还在进行中】赫利俄斯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但可以确认——是的,你回不到一阶段,确实与它有关】
狄安娜指尖微微一颤,红雾随之明灭,仿佛受到了她情绪的触动。她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笑,却冷得近乎自嘲:“呵……果然。”
风吹起她的长发,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又被夜风拨开,露出那双不时闪着蓝光的眼睛。她轻声继续,语气中有一丝克制不住的急迫:“赫利俄斯,有没有查到,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黑暗中,声音缓缓响起,带着微弱的电流感:【我已经让Ghost在新城展开全域搜索,并同步调动了Jinni的数据通道。但根据目前传输回来的档案与资料……还没有相关的明确记载】
狄安娜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垂下眼,微薄的红雾在她手心里翻腾不休,像一团躁动的心绪。她看着那雾气,忽然有一种错觉:它在缓慢的吞噬自己的力量,就像是寄生在身体上的寄生虫一边不断汲取着营养。
远处,雷诺等人的脚步声渐渐消散,被夜风彻底吞没,只留下岩石被靴底碾压过的余音在耳边回荡。
狄安娜眯起眼,指尖收拢,红雾猛地一缩,化为一缕细线,悄然没入掌心。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盆地的方向,眼神中有冷意闪烁。
“……那就继续查。赫利俄斯。”
【我会的。】
风声依旧在山岭间呼啸,裹挟着未散的紧张与未知的危险,仿佛连夜色本身,也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屏息等待。
——就在这片沉默与呼号之中,雷诺小队的身影,已经逐渐逼近尼尼微的领地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