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见月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没来得及脱下的外套,整个人静默得像幅画。
屋里那股味儿实在不算好闻,浓重的药草气混着散不掉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她的目光静静地扫过地上那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动作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行了。”她收回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她们就交给犬尾草照顾吧。”
说完,她倏地转过身,视线精准地钉在墙角那个正努力缩成一团、恨不得自己能隐形的身影上。
狄安娜几乎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后背更紧地贴住了冰凉的墙壁,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她站在那儿,整个人缩得小小的,两只手拢在身前,指尖一会儿揪住袖口捻来捻去,一会儿又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摆,眼神在地板上飘忽不定,就是不敢抬起来。
她知道,这一趟……跑不掉了,肯定要挨训。
高跟鞋跟敲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压迫感的“叩、叩”声,不紧不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狄安娜的心尖上。
星见月在狄安娜面前站定,双手抱臂,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微微眯起,里面凝着显而易见的薄怒和一丝被努力压下的担忧。她瞪着眼前这个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壁缝里的家伙,语气凉飕飕的:
“至于你——”她刻意拉长了尾音,满意地看到狄安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跟我过来。”
狄安娜连个“不”都不敢冒,只能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挪出来,脑袋垂得低低的,视线牢牢锁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风景。
但她还是忍不住——哪怕只是一点点——往旁边偷看了一眼。
简杜那家伙,正没骨头似的倚在另一边的墙角,嘴里叼着根能量棒,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得正香,完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看戏看得正欢,嘴角那抹幸灾乐祸的笑简直藏都藏不住。
狄安娜飞快地朝她递过去一个求救的眼神,眼巴巴的,意思明确得不能再明确:“救救我!救救我!”
简杜捕捉到了她的目光,正咬到一半的能量棒顿了顿,然后慢悠悠地嚼完最后一口能量棒,就那么笑着摇了摇头,那笑里既有点幸灾乐祸,也带着几分宠溺。
——小蛇啊,这回我可真帮不了你。
狄安娜整个人都蔫了。最后一点求生欲像被人掐断的电线,“滋”地一声没了电。她嘴角轻轻撇了撇,像是想不服气地瞪回去,可终究没那个胆子,只能悻悻地收回目光。
心里最后那点侥幸也“噗”地一声熄灭了。她认命地耷拉下脑袋,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慢吞吞地、一步三挪地跟在星见月身后,朝着里间那扇仿佛会吃人的门走去。
星见月头也没回,但那声音不大不小,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清晰地钻进狄安娜的耳朵里: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跟我说,做完任务一定记得回家?答应得倒是挺好,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比责骂更让人难受,“要不是这次为了救她们,我是不是还见不到你人影?嗯?”
那一声微微上扬的“嗯”,带着冰冷的质询意味,让狄安娜的后颈皮都绷紧了。
走廊不长,尽头那扇门被星见月伸手推开。
里面是间书房,墙壁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颜色的药瓶、堆叠的文件,还有几张边缘已经泛黄的纸,不知道写着什么。屋子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桌案,桌上摊着几份还没盖印的报告书,纸页被窗外溜进来的风吹得微微卷边。
窗外夜色沉沉,只有风吹动帘子,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的“沙沙”声。
空气里混着墨香、酒精和一点旧木头的味道——冷清、熟悉,又带着点让人心虚的味儿。
星见月走进屋子,没说话。她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回头的时候,眼神正好撞上狄安娜那副“我做错事但我很乖”的表情。
那一眼,冷得狄安娜的呼吸都顿了半拍。
“门关上。”
狄安娜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哦——好、好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门在她手里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咔”。
整个屋子,瞬间被困进了一层凝滞的安静里。
……
实验室的灯光一如既往地白得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与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巨大的观察窗后面,安静得吓人,只有仪器在那儿不知疲倦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衬得这地方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慌。
洛宁不紧不慢地走下平台中央,目光扫过站得笔直的0号,语气里带着点几乎听不出来的满意:“和我们预测的一样,这次行动活下来的,只有你。”他顿了顿,像是欣赏一件精心打磨的作品,“安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我们最完美的‘作品’。”
他眼底那一抹笑意,不是欣赏,更像是在看一件终于达到标准的仪器。
“现在——”洛宁略微停顿,随后才下达了新的指令,轻描淡写得如同吩咐清理一件废弃的器材:“现在,你去把缺席行动的11号处理掉。对‘白银’的研究项目到此为止,我们只需要留下一个最成功的成果。”
这话如同无形的冰锥,猝然刺入安比的耳中。她纤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张嘴,似乎想吸进更多空气来缓解胸腔瞬间的凝滞,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震惊与难以置信。
她的视线本能地投向洛宁身侧——那位拥有一头粉发的助理“安”。安接收到了她的目光,没有言语,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那是无声的告诫——别反抗。别做傻事。
安比读懂了那份无声的告诫。她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沉默,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这是她此刻所能做出的,最明目张胆,却也最无力的反抗。
洛宁似乎并未错过这细微的互动。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掠过身旁的安,安抱着文件夹,平静地回视了他一眼。
“安比,这是命令。”
洛宁目光重新锁定0号,带着审视与施压,声线依旧平稳,却加重了分量:“0号,你要违抗命令吗?”他不喜欢,也绝不容忍任何一个实验体,哪怕是最优秀的那个,表现出丝毫的脱离掌控的迹象。
空气仿佛凝固了。下一秒,安比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决绝。她抬起手,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锋利的短刃,那冰冷的刃尖毫不犹豫,直接抵上了自己脆弱的脖颈!
“安比!”安失声惊呼,一直维持的冷静面具瞬间碎裂,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阻止。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洛宁,瞳孔也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震惊”的表情。
他几步跨上前,低头看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安比。刺目的鲜血正从她颈侧那个可怕的伤口里汩汩地往外涌,迅速浸透了她颈部的衣领,在冰冷无情的金属地板上洇开了一小片不断扩大的、粘稠的暗红色。
她的眼睛半睁着,呼吸轻微到几乎察觉不到。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没了力气。
洛宁沉默地看着那摊血色,表情一点点冷下来。眼神里最初的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愠怒,仿佛看到一件精密的仪器突然自作主张地选择了自我毁灭,浪费了他的投入和期望。
洛宁沉默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里没有半分哀悼或惋惜,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价值计算的遗憾,与事不关己的冷漠交织出的淡薄意味。
“看走眼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甚至更添了几分寒意,像是在评估一件因内部故障而提前报废的昂贵设备,“不够忠诚的机器,没有存在的价值。”
他移开视线,不再施舍半分关注给地上那具躯体,仿佛那只是一堆需要清理的废料。
“好在11号还没被处理掉。”他语气平静得近乎轻描淡写,平静得不像刚刚有一个人、一个他亲手参与“制造”的生命,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就选她吧,作为替代品。至于这个失败品……”他顿了顿,毫无感情地补充,如同丢弃一张用过的纸巾,“随便找个地方丢了就行,处理干净。”
说完,洛宁再无丝毫留恋,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离开了这个空间,将身后的混乱与生命流逝的余温,像丢垃圾一样彻底抛在了脑后。
安缓缓蹲下身,视线落在安比那张已经失去血色的脸上。
她伸出手,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靠近安比颈侧那个狰狞的、仍在微微渗血的伤口,指尖在距离皮肤几毫米的地方停住。
抬头时,她的视线越过那些冰冷、沉默的实验设备,与正跟随洛宁离开的副官安青的视线,在压抑的空气中短暂交汇。
安青的脚步几乎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可见的停顿,依旧保持着固定的节奏,只是在那交汇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点了一下头。
粘稠的、暗红色的血迹在惨白的冷光灯下无声地蔓延,反射出一点诡异而湿润的光泽。
而在那具被上位者轻蔑地定义为“失败品”的、尚存一丝余温的身体旁,安紧紧攥住文件夹边缘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彻底泛白。她的指尖深深陷进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直到那脆弱的皮肤被掐破,渗出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珠,和地板上不属于她的那片暗红混合。
她的唇角难以自抑地轻轻颤了颤,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这冰冷死寂的空气,无声地、却无比坚定地诉说着一句绝不被允许的话语:
——“她不是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