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五六年腊月，小年过后的第二天，小牛倌在曲美学的陪伴下，在求学的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她们步行四里地的路程，来到时任长胜小学校长的李兴年家中。随着犬吠声的响起，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穿着朴素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便是李兴年校长。李校长中山装第三颗纽扣磨得发亮，那是常年伏案批改时，桌面馈赠的勋章。他看到曲美学和小牛倌，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快进来，外面冷。”
两人跟着校长进了屋，屋内烧着暖炉，十分暖和。校长让他们坐下，又倒了两杯水。曲美学说明了来意，希望校长能收下小牛倌入学。校长看着小牛倌，不，从现在开始，小牛倌的称呼成为历史了，她有一个崭新的名字，高秀平。李兴年校长目光中满是温和，他问了高秀平几个简单的问题，高秀平都一一作答。校长点了点头，说：“高秀平看着挺机灵，只是学校现在入学有规定，每年九月是新生入学的时间，其余时间不得入学。现在不是入学时间，我也很为难啊。”
曲美学一听，急忙说道：“校长，高秀平她一直渴望上学的机会，她等待这一天等得好苦，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天，不想再等半年了。”
当李校长得知高秀平在应该上学的年龄没能上学的原因后，非常同情高秀平的遭遇。李校长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这样吧，我也很想帮这孩子，等开学了，我去跟教导主任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给她破个例。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曲美学赶忙起身，对校长千恩万谢。高秀平则没有反应，她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心里不踏实。曲美学有些为难，校长已经说了要商量后再决定，总不能逼着校长答应吧？李校长看出高秀平的坚持:“高秀平同学，我知道你热爱学习，这是好事，学校的规定都是有一定工作安排的，你想想，新生九月份入学，到寒假的时候已经……”
李校长说了一大通，意思就是落下半年的课程没法补课，怕高秀平跟不上。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怕高秀平三分钟热血，不能坚持上学。曲美学听了李校长的解释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校长的“商量商量”，不过是委婉的拒绝，亏得自己还千恩万谢呢，还是秀平看问题透彻。曲美学急切地问道:“李校长，就不能破例给高秀平一个机会吗？我保证能让她跟上学校的进度，落下的功课我负责补上去。”
李校长面露犹豫之色，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这时，高秀平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校长，我保证会好好学习，不耽误其他同学，要是我跟不上进度，我就主动退学。”
李校长被高秀平的坚定打动，心中有了主意。他缓缓开口：“这样吧，我可以先给你测试一下，如果通过测试，就先让你跟着班级旁听一段时间，要是你能跟得上，等明年九月再正式办理入学手续。”
曲美学一听，有些紧张，忙说：“李校长，她没怎么读过书，您看能不能……”
校长摆了摆手，“别担心，就是看看她的基础和学习的潜力。”
于是，校长从桌上拿了纸笔，开始给高秀平出题测试。高秀平握着笔，神情专注地开始答题。说是测试题，倒不如说是想测试一下，是不是弱智。校长出的数学题简单得让曲美学眼皮直跳:“三头牛加两头牛等于几头牛？”
这分明是在问放牛娃一加一等于几。曲美学在一旁紧紧盯着高秀平手中的笔，仿佛那支笔就是放牛鞭，而卷子上的题目，就是牛群。高秀平从来没见过卷子，也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拿着笔坐下来写字，更是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笔。那是一支崭新的钢笔，笔尖在纸上摩挲的触感让高秀平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微微颤抖着，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前的题目虽然简单，可对于生平第一次答卷的她来说，却仿佛是难以跨越的高山。
李校长注意到，高秀平握笔的拇指上有厚厚的茧，那是握牛鞭磨的。高秀平想起当年放牛的日子，如今手里的钢笔和长长的牛鞭比起来，像捧着一只雏鸟。钢笔在纸上画出的第一道痕，像梨铧翻开冻土，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播种。如今在卷子上的播种，换来的是希望的田野。
曲美学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她正在用笔尖驯服一群数字野马，而试卷就是崭新的围栏。高秀平努力回忆着曲美学平日里教她的知识，每写下一个字都要思索许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高秀平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仿佛要冲破胸膛。曲美学在一旁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心里也跟着揪了起来，却又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高秀平写完了最后一道题。她长舒一口气，手却还是止不住地抖。她小心翼翼地把卷子递给李校长，眼神里满是忐忑。李校长接过卷子，认真地看了起来。高秀平紧紧盯着校长的表情，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自己这第一次答卷，能否为自己争取到上学的机会。汗珠从他鼻尖坠落到试卷上，晕开成一个逗号，仿佛命运在此短暂停顿。
李校长接过答卷，仔细看了起来。他的眉毛先是微微一皱，曲美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可紧接着，校长的眉头又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情。“高秀平基础虽然薄弱，但思维很灵活，很多题都答得很有想法。”
李校长笑着说道，“可以先让她插班学习，我希望她在学校能跟得上。但是我有个要求，既然上学了，就不能三心二意，今天打鱼，明天晒网的，那是不允许的。”
曲美学一听，激动得差点落泪，连忙起身道谢：“太感谢您了，校长，高秀平能遇到您这样的好老师是她的福气。我也会督促她把落下的课程及早补上来。”
李校长摆了摆手，“高秀平有潜力，我也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寒假还有一段时间，是补课的好时机，别错过啊！”
从李兴年家中出来，高秀平几乎是蹦蹦跳跳地一路狂奔，把曲美学远远地落在后头。曲美学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代弟，慢点儿，别摔着。看把你高兴的。”
高秀平停下脚步，满脸兴奋地说：“曲老师，我能上学啦，以后我一定好好学。”
曲美学听到高秀平喊自己“曲老师”，有些不习惯了，平时“四姐四姐叫着，感觉代弟和自己一样，是大人，如今跟孩子们一样称呼她曲老师，一下子变成了高秀平同学，是变小了吗？想到这里曲美学笑着点头，“高秀平同学，那咱们从现在就开始，利用寒假把落下的课程补上。”
高秀平第一次听曲美学正式这样称呼自己的大名，也是不习惯，她心里是喜悦的:“曲老师，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回到家后，曲美学就开始给高秀平制定学习计划。白天，她们一起学习课本知识，高秀平学得格外认真，遇到不懂的就立刻问。晚上，借着微弱的灯光，高秀平还在努力复习。
对高秀平来说，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春节。寒假很快过去，开学的日子马上到了。开学后，她将以一名学生的身份踏入长胜小学的校园。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小了，生活的重心从日常的牛马粮食和养牛人中分离出来，投入到书本当中，变得简单直接却奇妙无比。
这天，高秀平正在背诵课文，刘佳玉跑来捣乱:“大姐，之前我感觉你好厉害，现在发现你挺笨的，这么简单的东西你都不会，我早就学过了。”
高秀平被刘佳玉的话激怒了:“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刘佳玉说:“我都上二年级了，你开学后才上一年级，跟英子一个班级，你怎么追我？”
高秀平咬了咬牙，眼神坚定：“我会努力的，你看着吧。”
曲美学听到动静走过来，摸了摸高秀平的头：“高秀平同学，别着急，咱们一步一个脚印。刘佳玉，你也别骄傲，要知道学无止境。”刘佳玉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开学第一天，曲美学带着高秀平、刘佳玉，高秀玲、高秀英一起上学。五个人一起浩浩荡荡，一路上有说有笑，阳光都在为他们鼓掌。玲玲已经读四年级了，她自己跑着去自己班级了。曲美学先把刘佳玉送到二年级的教室，班主任吴永正老师看了看刘佳玉，摸了摸他的头:“刘佳玉！”
刘佳玉:“到！”
吴永正高兴地说:“给同学们自我介绍一下吧！”
刘佳玉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刚才的勇气没了，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吴永正没有勉强他，把他安排在最前排中间的位置，方便多关照一下。曲美学叮嘱刘佳玉:“佳玉，你刚来这里，记得跟同学好好相处，有事找我哈！”
安排好刘佳玉，曲美学将高秀平带到一年级的教室里，英子正好也是一年级。英子没有进教室一直跟着她们，想让老师安排跟姐姐同座。走进教室，高秀平有些紧张，同学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大个子插班生，英子拉着姐姐的手不肯松开。班主任刘德安老师五十多岁，带着老花镜，笔挺的藏蓝色中山装的上面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标准的文化人打扮。李兴年校长提前跟他说了高秀平的情况，他心里有些准备。眼下他面对这个远远超过同龄人岁数的“大学生”，还是有些惊讶:“这么大了？那眼神分明是大人啊。”
刘德安老师清了清嗓子，故意掩饰一下自己的紧张：“同学们，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高秀平。大家要互相帮助，一起进步。”
高秀平红着脸，向大家鞠了一躬。刘老师接着安排座位，他本想把高秀平安排在靠前的位置，方便关注她的学习情况。可英子紧紧拉着高秀平的手，央求老师让她们坐一起，刘老师看着英子那期待的眼神，又想到高秀平个子有点高，坐在前面会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便同意了英子的请求。
高秀平坐在座位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既紧张又兴奋。她看着周围陌生又充满朝气的同学，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这时，旁边的同学好奇地凑过来问：“你怎么这么大了，现在才来上学呀？”
高秀平深吸一口气，笑着说：“因为……以后再告诉你。”
高秀平不想说出自己当小牛倌的历史，她觉得苦难不值得歌颂。课堂上，高秀平全神贯注，不放过老师说的每一个字。课间休息，别的同学出去玩，她还在座位上复习，毕竟基础薄弱，她想抓紧时间缩短跟同学们之间的差距。她不厌其烦地缠着老师和同学请教问题，有时候因为一个问题反复问了好几遍，直到彻底弄明白才肯罢休。班里一个女同学在背后议论:“高秀平那个傻大个啥也不会，笨死了。”
有几个同学跟她一起取笑高秀平，故意出题让她做，英子气不过，跟她们理论:“你们才笨呢，我姐是英雄，她独自一人看一大群牛，你们谁能做到？”
“看牛？哈哈哈！笑死了，怪不得你们身上有牛粪味呢？”
英子一听急了:“你才有牛粪味呢！”
眼见两人就要动手，高秀平赶紧拉住英子，微笑着对那几个同学说：“大家别吵啦，我刚来学习，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帮忙。我虽然以前看牛，但我现在只想好好学习。”
那些同学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言语。私底下，还会有些同学说高秀平放牛的事情，撇着嘴说她傻大个子，只会放牛，啥也不会之类的话，英子每天听了这些话都非常气愤。
班里有个淘气包马小跳跟英子不对付，有一天故意气英子:“怎么有牛粪的味道啊？”
英子说不过他被气哭了，高秀平感觉是时候展示一下威力了，她挽起袖子，露出胳臂上放牛练出的肌肉:“我们掰腕子，谁来？”
淘气包见状连连后退，其他同学也都被高秀平的架势吓住了，不敢再出声。
打那之后，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高秀平在学校渐渐站稳了脚跟。她学习愈发刻苦，成绩也在稳步提升。课堂上，她盯着课本上的字，它们起初像受惊的牛群四处逃窜，渐渐被她的目光驯服成整齐的队列。牛铃的叮当声渐渐被上课铃取代，青草的气息混进了墨水味，她的人生正在被重新装订。从前算牛群用树枝在地上划道，现在用钢笔在格子里列算式，都是计数，却隔着文明的距离。当老师教“大小多少”时，高秀平举手问:“牛粪堆算大还是算多？全班同学笑翻，老师却夸她理论联系实际。
一次学校组织数学竞赛，高秀平毫不犹豫地报名了。同学们都觉得她自不量力，毕竟她基础差。但高秀平没有理会这些质疑，日夜苦学，把自己关在屋里钻研难题。
竞赛当天，高秀平沉着冷静，认真答题。成绩公布时，她竟然超越半数同学，同学们都惊呆了，那些曾经嘲笑她的人也都红了脸。
刘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高秀平，鼓励大家向她学习。冬日的呵气在玻璃窗上凝成霜花，她偷偷在上面画了个歪扭的学字，很快就被阳光没收了。知识像块硬糖，含得太急会硌牙，她终于学会用耐心把它敏抿成甘泉。
从那以后，高秀平成了同学们眼中的榜样。坐在教室里，看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课，高秀平的脑子里想得太多，老师的题目太简单了，她有时候提问的问题，老师的答案她有所怀疑，回家后她问过曲美学，曲美学告诉她:“刘老师原来只是个店掌柜，学校里没有老师才把他找来。”
听了曲美学的话，高秀平的脑子突然清醒，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