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底,高秀平离开学校在互助组干了快到一年。这一年里,她干了许多活。从种地、织网到做大船的帆蓬,最后又跟着高连勇学垒猪圈、盘土炕。她的影子在晒场、船坞、猪圈之间折叠成永动的剪影。
高秀平之所以这么卖命,就是想多挣一点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继父刘乃超去世后,她被迫终止不到一年的学生生涯,家糊口的重担又落在她的肩上。开始的时候,为了能够坚持学习,她在学校里当代课老师,一边学习一边工作。
后来她感觉当代课老师工资太少,就辞去代课老师的工作到互助组当劳动力。那时候,英子的哮喘病特别严重,危在旦夕。她拼命挣钱只是为了给英子治病。
当英子的病有了好转,她又开始想买房子。自从有了买房子的打算,她赚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她甚至憧憬着一家人搬到新房子里的场景。
年关将至,高连发安排曲万和到处催账,把组里的账也算一下,让大家好好过年,他还特意关照高秀平并支持她买房子:“你今年赚出一套房子富富有余。”
高秀平心里美滋滋的,她看好了本家高殿俊大伯家的房子,那可是屯子里最好的房子,高秀平一心就想买他家的房子。
高殿俊的儿子高吉友听说是高秀平买房子,要给她少算点。村里人听说高吉友家的房子要便宜卖,都抢着要买。高秀平怕被别人抢去,让曲桂娥赶紧去催促曲万和,让他赶紧把账算回来。
曲万和最讨厌出去催账,常常是转了一圈,费了很大的周转却空手而归。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他先去做帆蓬的郑家两兄弟郑成功和郑成勇家里,把账目核对清楚后:“东家,这到年底了,想办法把账清了吧?”
郑家两兄弟面露难色,说道:“曲师傅,今年收成不好,我们手里实在没那么多现钱,能不能再宽限些日子,等我们去远洋公司把账算回来再还你们钱。”
曲万和皱起眉头,心中焦急,可还是耐着性子劝道:“郑家兄弟,我也体谅你们的难处,大家都不容易,一家家都等着这个钱过年呢。”
两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郑成功咬了咬牙说:“曲师傅,我们尽量想办法,三天后给你答复。”
曲万和无奈,只好先应下,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其他欠账的地方。然而情况大多相似,不是收成不好就是资金周转困难,愿意立马还钱的少之又少。
这边高秀平心急如焚,天天盼着曲万和把钱算回来。曲桂娥一趟趟地跑去催曲万和。按照郑家两兄弟约定的说法,三天后曲万和又去两兄弟那里催款,还是无果而终。
高连发感觉曲万和力度不够,就派高连勇跟他一起去,并叮嘱高连勇不要惹事。
高连勇和曲万和又来到郑家两兄弟家里,看见两兄弟犹豫的样子,便义正言辞道:“两位兄弟,我知道你们有难处,但这钱对我们互助组也很重要。这样,你们要是实在拿不出全款,先给一部分应急,剩下的咱们再商量个还款计划,行不?”
两兄弟在商量还钱的时候意见不一致吵了起来,只听老大郑成功说:“我说过什么你忘了吗?要给你给,我没钱!”
郑成功把渔网梭子砸进桐油桶,溅起的褐色像凝固的血迹。
郑成勇说:“我都答应人家了,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高连勇听出兄弟二人话外音:“看来这兄弟二人是有钱不想还账啊。”
高连勇夹在两人中间,好像被门板夹住的土拨鼠:“别吵了。我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你们把钱送到互助组。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曲万和也感觉兄弟二人是故意拖欠款:“郑家兄弟,你们不要在我们面前演戏了。小高说得对,你们明天自己去互助组送钱。”
高连勇和曲万和把话撂下转身离开。高连勇想到郑家兄弟二人那个狡猾的劲头,意识到是自己的态度太软弱造成的。他要改变自己催账的态度:“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要虎着脸。”
高连勇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面部肌肉突然下沉,仿佛有看不见的鱼钩扯住嘴角。
他眼珠子瞪得老圆,故意哼了一下嗓子。曲万和被他的样子逗笑:“你还别说,这个样子还真能吓唬出点钱,我看着都有些害怕。”
高连勇的办法还真好用,接下来的欠款户陆陆续续还了一部分钱,二人算了一下,当天收回四百二十元。
高秀平得知消息后,赶紧跑到互助组。高连发让曲万和先给高秀平算账。扣除买缝纫机借钱、扣除给英子看病借钱、再扣除买种子农药……
曲万和正在算账,钱丽慌慌张张赶来。她进门就冲着高连发说:“组长,钱要回来了吧?我想用点儿钱。”
高连发皱了皱眉头,说道:“钱丽啊,这钱刚收回来一部分,高秀平还等着用它买房子呢。”
钱丽一听急了,跺着脚说:“我也有急用啊,我婆婆生病,等着钱买药呢。我怕我家老曲不好意思说,就亲自过来了。”
高秀平听钱丽说婆婆病了,急忙问道:“大舅妈,我姥姥她怎么了?什么病?严重吗?”
钱丽爱答不理地说:“你这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不知道底儿的,还以为你有多孝顺你姥姥呢,你有这功夫,平时怎么不去看看她呢?”
高秀平被大舅妈的一连串儿反问给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曲万和见二人僵住了,便从中调解道:“秀平也是平时特别忙。再说,娘之前不是挺好的吗?”
高秀平忽然想起来:“我娘前两天不还去过你家吗?她回来没有告诉我姥姥病了。”
钱丽没好气地说:“你娘去我们家光知道催促收账,她连她娘的面都没见呢。”
高秀平不相信母亲会那样做,平时姥姥在大舅和三舅家轮着住,两家只隔着一道院墙,就算母亲去找大舅的时候,姥姥不在大舅家,那也是拐一道院墙的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高连发见气氛有点儿不对劲,赶紧插话:“婶子,你家老太太究竟怎么回事?问题严重吗?”
钱丽叹了口气:“你问我们家老曲吧。我说没用。”
高连发看一下曲万和,曲万和放下算盘,用手中的笔挠了挠头:“其实就是老病,岁数大了,给她拿了好多药都不管用。”
高秀平急忙说:“大舅,如果不好用,就赶紧到城里去吧,城里的医生医术还是很高的。”
钱丽阴阳怪气地说:“你现在长本事了,动不动就去城里,那要花很多钱的。”
她边说边用鞋底子碾着地上的算盘珠,发出咯吱咯吱的挤压声。
高秀平很不理解,自从自己不当小牛倌,从王家窝回到村里后,大舅妈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改变了,究竟是为什么呢?容不得她多想,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吧。
“大舅妈,我能有什么本事呢?英子病得那么重,我没办法才带她去城里。没想到去城里真的治好了。姥姥如果吃药不好用,就去城里吧,我暂时不买房子,先给姥姥治病要紧。”
高秀平内心极度挣扎,房子究竟要不要买,钱到底能不能要回来。几个人正说着,司永鹏的老婆吴娜紧赶慢赶地跑来,她一进门就拉着高连发的手说:“组长啊,我家孩子病了,你赶紧给我拿点钱,我得带他去城里看病。”
高连发和曲万和相互看了一眼,高连发试探地问:“司老师在学校上班,是不是每月都正常发工资呢?”
吴娜生气地说:“可别提他的工资了。每个月三十块钱,不等发下来就被他安排出去了,今天给学生买书,明天给学生买本子,我都捞不着花他的钱。”
曲万和说:“你们家没有劳动力在互助组干活,只有一匹马,按组里规定,一匹马每天记十工分,今年这匹马总共干了一百八十天活,工分暂时定一个工一角钱,那就是一百八十元,你夏天的时候借了二十元,还剩一百六十元。”
高连发想了想说:“先给你六十元吧,等款都收回来了,再一下子结清。”
吴娜说:“去城里看病,六十元钱能够吗?不够咋办?”
曲万和说:“你们家好歹有一个吃皇粮的,每个月都能见到钱,更多的家庭一年到头都见不到钱呢。”
高连发也很为难:“是啊,你们家在组里的钱差不多是最少的,你看高秀平,她一年挣了那么多钱,到现在还一个钱没给她呢。”
吴娜见拿不到钱,急得哭了:“吃皇粮有啥用呢?我也见不着他的钱,他的钱都给学生们花了。”
高连勇看着大家为了钱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发话:“别争了,她是给孩子看病,又不是别的事儿。多给她点儿吧,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容易。尤其是给孩子看病。”
高连发感觉高连勇说得也有道理,就对曲万和说:“给她一百元吧,孩子治病要紧。”
吴娜感动涕零,拿着钱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曲万和接着算高秀平的账,互助组的算盘比老鲶鱼还滑溜,曲万和飞快拨动算盘珠的手指像是在弹奏乐曲。
曲万和核算了一遍:“不对呀,一定是哪里有错。”
他重新算了一遍,还是这个数,没错:“秀平,扣除那些借款,你还能拿一千零二十元。”
高秀平正瞅着吴娜离去的背影,想起在学校的时候,经常看到司老师给学生发奖品,只是自己连着跳级,后来又辍学,跟司老师接触不多,吴老师……
“一千零二十元?不对吧?”
高连勇吃惊地问:“不对,我都挣不了那么多。你一定是算错账。”
高连发说:“应该差不多,做帆蓬我跟渔民说好了每个三百五十元,扣除篷布五十元,工钱就是三百元,做了两个帆蓬,还补了好几个帆蓬。补帆蓬每个四十元。织了几条大网,织大网每条工钱就是三十元。再加上互助组干农活的钱。”
高连勇点了点头:“对啊,不说我还忘了,还有跟我一起出去垒猪圈、盘土炕的钱。”
一千多呢,这个数字比古城灯火更诱人。高秀平突然觉得自己离开学校的决定是对的,她本打算自己能挣两个老师的工资就不亏,现在差不多是三个老师的工资,这种比较让她心里痛快。
她不会算账,就会拿现成的数据做比较。此时此刻的高秀平,心里无比畅快,她曾经为自己离开学校感到遗憾,曾经因为自己没有文化感到自卑。这一刻,所有的遗憾和自卑都被一起赶走。
高秀平心里刚感到一丝的快感,下一秒的紧张接踵而来。房子呢,我要买房子啊,钱呢?一边是自己心心念念想买的房子,一边是这么多人等着用钱救急,钱在哪里?
这时,高连发开口道:“大家都别急,咱们先把这钱理一理,看看怎么分配才好。”
高连勇沉思片刻后说:“就那点钱还有啥好分配的?先拿出一部分钱给老人孩子去看病,剩下的让秀平拿去付房子的定金,后续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高连发自我解嘲地笑了:“你说得太对了。这点鼻涕阁子有啥好分配的?看来没有钱,我这个组长也是虚设。”
高秀平内心是复杂的,前一秒听说自己挣了一千多块钱而高兴,后一秒因为钱拿不到手而纠结:“救人要紧,房子的事先缓缓。”
高连发点头称是,钱丽听后,松了一口气,拿了一百元钱,连声道谢。
高连发给了高秀平二百元钱,让她赶紧去跟高吉年商量一下,交了定金让他把房子留下。他催促高秀平说:“秀平,对不住了,你快去把房子定下来,好几户人家要买呢。我都想买。”
高秀平挺感动的:“组长,这一年来,你对我的照顾我都记在心上。”
高连发说:“都是我该做的。你好好干吧。困难是暂时的。”
还剩下二十元,高连发让曲万和记在自己的账上:“这二十元我拿回家吧,我娘早就让我给她买药,她的老胃病越来越严重。”
高连勇说:“九妹和十一妹也该吃点药,百日咳都超过百日了还不好。”
高吉友见高秀平拿来定金,感到有些为难:“秀平,这房子好多人要买我都没卖,就给你留着,你这……”
高秀平说:“大哥,你放心吧,互助组在外面的钱没要回来。我明天就帮着他们去催账。要回来马上就给你。我在互助组剩一千多块钱呢。”
高吉年听说高秀平能剩一千多块钱:“秀平,你可真厉害,都快赶上我在外面做生意了。你放心,房子还为你留着,别着急。钱是硬货,急不得。”
高秀平感动不已:“大哥,我一定想办法尽早把钱凑够。”
高秀平到高吉年家交了定金,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她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一家人,曲桂娥高兴得直抹眼泪,刘佳玉用崇拜的眼神盯着高秀平:“姐,你真厉害,你是我的好榜样。”
玲玲和英子乐得只拍手:“真好,我们又可以住新房子了。”
娄翰林一声不吭,曲桂娥走到他跟前,竟发现他眼里闪着泪光:“二婶,我已经决定不上学,你不许再劝我,劝也没用,我要跟秀平一起干活,不能让她太累,她……”
说着他呜呜呜哭起来,惹得一家人都跟着哭,高秀平不知所措,她盯着娄翰林问:“这就是热泪盈眶吗?”
第二天一大早,高秀平便跟着高连勇和曲万和一起出门,她把昨天晚上一家人的眼泪化成动力,义无反顾地走上催账的路,这条路她还从未走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