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车轮碾过一九五八年的泥泞,吱呀一声停驻在了一九五九年的除夕门槛上。
对于高秀平一家人来说,这扇门后透出的光,是劫后余生的微熹。
英子肺结核的阴影,曾如附骨之疽,将全家拖入绝望的冰窟。万幸,天无绝人之路,那剂带着传奇色彩的药,竟真如神迹般驱散了病魔。
这失而复得的康健,让年关的空气里,都酿出了格外醇厚的喜庆。
一家人正围炉品味着来之不易的年味儿。柴门轻响,一个裹挟着寒气的身影踏了进来。所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投向那人__是刘长富,刘佳宇血脉相连的生父。
上一年的春节,他也来过,带着沉甸甸的关怀。曲桂娥的善良,留他同享了团圆的暖意。
光阴荏苒,三百多个日夜流转,恍如隔世。过去这一年,英子的病像一张巨大无比的湿冷渔网,将全家紧紧缚住。
他们在网眼中挣扎喘息,窥探着外面世界吝啬施舍的、被切割的支离破碎的光。
刘长富听说英子得病的消息,也知道英子的病治好了,想借着过年的喜庆劲,看看儿子,也送点小心意。
曲桂娥热情招呼刘长富入座,高秀平腾出地方让刘长富坐在刘佳玉身旁。
刘佳玉有些不自然,不住地挠耳朵,那动作仓促得近乎自虐,仿佛要把那点难堪挠掉一层皮。
刘长富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里一阵酸涩,赶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裹,递到刘佳玉面前,“佳玉,这是爹给你买的新文具,希望你新的一年学习更上一层楼。”
刘佳玉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曲桂娥笑着打圆场,“他叔啊,别跟孩子见外,快尝尝我做的菜。”
刘长富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嗯,还是老嫂子的手艺好啊。”
饭桌上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家常,分享着过去一年的点点滴滴。
刘佳玉也慢慢放松下来,偶尔还会插上几句话。这时,窗外响起了鞭炮声,新的一年正式来临。
鞭炮声停歇,屋内的欢声笑语仍在回荡。刘长富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欣慰。他知道,自己只能偶尔参与儿子的生活,曲桂娥和高秀平才是真正陪伴刘佳玉成长的人。
饭后,大家围坐在炉火旁,嗑着瓜子,看着窗外绚丽的烟花。刘长富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曲桂娥,“嫂子,这是一点心意,给孩子们买点好吃的。”曲桂娥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夜色深沉,刘长富起身告辞。刘佳玉跟着他走到门口,小声说:“你,你以后常来。”他没有说出那个让刘长富期盼已久的“爹”字。
刘长富眼眶一热,摸摸他的头,“好,我,我一定常来。”
说是常来,刘长富心里清楚,作为当年生娃合约的牺牲品,儿子刘佳玉心里该有多苦,他该以怎样的身份与亲生父亲相认?
窗外,突然炸响的鞭炮声撕破了夜幕,万千流光溢彩,在黑蓝天幕上泼洒开来。旧的年岁在震耳欲聋的宣告中轰然倒塌,新的一年带着硝烟的气息,踏着遍地红屑,昂然而至。
鞭炮声歇,屋内的暖意与笑语仍在低徊。刘长富望着炉火映照下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欣慰像温热的泉水漫过心田,却又被更深的名为局外人的涩意悄然渗透。
他明白,曲桂娥和高秀平才是撑起儿子天空的梁柱。
临走前,刘长富犹豫一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刘佳玉,低声说:“佳玉,这个……这个你拿着,自己买点真正喜欢的东西,别,别告诉你娘。”
他本意是怕给曲桂娥添麻烦,或者是显得自己额外给钱不好,但这句“别告诉你娘”在敏感的刘佳玉听来,却成了琢磨不透的暗语,他整不明白这其中真正的含义。
刘佳玉愣住了,没来得及反应,刘长富已匆匆离开。
望着刘长富远去的背影,刘佳玉转身回到屋里。一家人又围坐在一起,虽然生活还有很多困难,但此刻,他们的心紧紧相连,共同期待着新一年的美好。
大年初一,家里洋溢着喜庆。孩子们换上新衣。刘佳钰却心事重重,他偷偷打开刘长富给的小布包,里面是几张崭新的钞票,那句“别告诉你娘”在他耳边回响。
他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告诉曲桂娥,这时候娄翰林招呼他出去拜年,他匆匆跟着跑出去,随手把钱塞进旧棉袄兜里。
曲桂娥在打扫房间时,无意中在刘佳玉换下的旧棉袄口袋里,发现了这个鼓囊囊的小布包。她以为是别人给的压岁钱,想着帮孩子收好,便打开一看,吓了一跳,这么多钱。
曲桂娥立刻联想到昨晚刘长富的来访和刘佳玉不自然的表现,她把钱放回原处,想给刘佳玉一个机会。
娄翰林和刘佳玉出去拜年,转了一圈回来。曲桂娥故意问:“你们是不是收了不少压岁钱?”
娄翰林自我打趣道:“我可没收到压岁钱,但是收了一兜子糖。”
刘佳玉也跟着说:“娘,我也没收到钱。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要人家的钱呢?”
曲桂娥感觉这话有点假:“佳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收别人的压岁钱,是吗?”
刘佳玉说:“你不让我们收我就不收,收了我也会告诉你。”
曲桂娥越想越不对劲:“佳玉,这么说,你没有收别人的钱?”
刘佳玉突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但想到刘长富的话,随即点了点头:“娘,我,我没收别人的钱。”
曲桂娥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骗娘呢?你棉袄兜里的钱怎么回事?”
说着她从棉袄兜里把钱掏出来,语气严肃又带着受伤:“佳玉!这钱哪来的?是不是…是不是你爹昨晚偷偷给你的?他…他啥意思?是觉得我亏待你了?还是怕我花不着你的钱?让你‘别告诉我’?”
曲桂娥的委屈爆发了,她觉得刘长富的行为是对她这个继母多年付出的否定和不信任,是挑拨她和刘佳玉的关系。她甚至联想到刘佳玉平日的别扭,是不是也受了生父的影响。
刘佳玉被曲桂娥的激动和质问吓懵了,百口莫辩。他想解释“他没那个意思”,但曲桂娥正在气头上,一句“没那个意思为啥偷偷给?为啥不让你告诉我?”把他堵了回去。
刘佳玉本就不善表达对生父的感情,此刻更觉得屈辱和混乱,仿佛自己成了“背叛者”。他倔强地沉默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扭头跑出了家门。
这个误会深深刺伤了曲桂娥,也让刘佳玉对刘长富产生了一丝怨气,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害自己被娘误会。这下怎么办?娘生气了。
他越想越委屈,刘佳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外的小河边,冬日的河水结着薄冰,他蹲下身子,看着冰面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
娄翰林和高吉梁看到刘佳玉跑出去,急忙追出来。吴迪也跟着跑出来。
突然,她脚下一滑,虽未摔倒,但似乎受到了惊吓,紧接着脸色瞬间煞白,呼吸急促。
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像离了水的鱼,豆大的冷汗瞬间湿了鬓角,身子软得直往下滑溜,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几乎站立不稳。
高吉梁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她:“吴迪!你怎么了?!”
吴迪虚弱地摇摇头,想推开他,勉强挤出笑容:“没…没事,可能有点累,晒的…” 但她的嘴唇都开始发绀,呼吸很快,症状非常明显。
高吉梁不是粗心的人,吴迪痛苦的样子绝不是简单的累或中暑。联想到她平时偶尔的苍白和容易疲累,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脑海。
他不由分说,立刻横抱起吴迪,完全不顾旁人目光,对旁边人说:“快!去叫卫生员!不,直接去公社卫生院!” 他抱着吴迪往卫生院狂奔,心提到了嗓子眼。
病床上,吴迪苍白的面容陷在枕头里,像一朵失水的玉兰。看着高吉梁焦灼忙碌的身影,愧疚如同藤蔓缠绕着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累。
泪,无声滑落,打湿了鬓角,也打湿了她未曾言说的秘密。
在公社卫生院,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初步检查后,神情凝重地把高吉梁叫到一边,高吉梁的心提到嗓子眼。
医生低声说:“高干事,你爱人这情况…不太像急症。她这症状,像是…心脏上的老毛病?以前没发现过吗?她有没有说过心慌、气短、不能剧烈活动?”
医生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证实了高吉梁最坏的猜想——吴迪很可能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而她,以及她的家人,一直隐瞒着这个事实。
高吉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怎么也没想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爱人,竟然有着如此严重的隐疾。
他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眼中满是震惊与痛苦。“医生,她,她能治好吗?”高吉梁声音颤抖,急切地问道。
医生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病很棘手,公社卫生院条件有限,我们只能先做些基础的治疗,最好尽快转去大城市的医院。”
高吉梁狠狠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救吴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回到病房,看着脸色苍白的吴迪,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怕,我在呢,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吴迪眼中满是愧疚与担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吉梁,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
高吉梁轻轻捂住她的嘴,“别说傻话,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病治好。”
吴国富得知女儿的情况赶到医院,他看到焦虑不安的高吉梁,心里愧疚不已。
女儿的病已经强多了,好几年都没有发作。他想隐瞒这个事实,让女儿顺利结婚。没想到还没结婚就发作了,该怎样向未来的女婿交代?
吴国富走到高吉梁面前,低着头,声音带着歉意:“吉梁啊,是我们对不住你,没把迪迪的病告诉你。我们也是怕说了,你会,我就是太看好你了。”
高吉梁看着吴国富,深吸一口气说:“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把迪迪的病治好。我们想办法联系大城市的医院吧。”
吴国富眼中满是感激:“吉梁,你真是个好孩子,我真是没看错人。”
吴国富开始四处奔波联系医院,托人打听治疗心脏病的专家。
刘佳玉顾不得委屈,跟着娄翰林一起跑到医院。在得知未来嫂子隐瞒病情的时候,他突然悔悟,自己隐瞒事实藏钱也是一种伤害家人的行为。他决定回去向曲桂娥道歉,把事情说清楚。
吴国富为了女儿的病四处托人,终于联系到了省城一家大医院有治疗心脏病的专家。高吉梁听闻后,立刻安排转院事宜。
他日夜守在吴迪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鼓励她要坚强。吴迪看着高吉梁忙碌又心疼自己的模样,心里满是感动,病情似乎也有了好转的迹象。
刘佳玉回到家,看到曲桂娥疲惫又担忧的神情,心里一阵刺痛。他扑通一声跪在曲桂娥面前,哭着说:“娘,我错了,我不该瞒着您,爹给我钱是怕给您添麻烦,不是不信任您。”
曲桂娥眼眶泛红,赶紧扶起他:“傻孩子,娘也不该冲你发火,咱们一家人有啥不能说的。”母子俩相拥而泣,误会就此解开。
在大家的努力下,吴迪顺利转院到省城。专家检查后表示,虽然病情严重,但通过手术有很大治愈的希望。高吉梁和吴国富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曲桂娥得知吴迪是先天性心脏病,内心挣扎,她既心疼这个未来的儿媳,又有些担心这病会不会遗传给下一代。
但看到高吉梁对吴迪不离不弃,她也不好说什么。她把高吉梁拉到一边,轻声说:“吉梁,娘知道你重情重义,但这病可不是小事,你得想清楚以后的日子。况且,这个病他们是故意隐瞒……”
高吉梁坚定地看着曲桂娥:“娘,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希望迪迪能好起来,我会陪她一起面对。”曲桂娥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这么想,娘也支持你。”
在省城医院里,吴迪的手术安排上了日程。高吉梁日夜守在手术室门外,紧张得坐立不安。吴国富也在一旁默默祈祷。
手术结束,医生走出手术室,微笑着说:“手术很成功,只要后续好好调养,恢复的希望很大。”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高吉梁激动得眼眶泛红。此后,一家人齐心协力照顾吴迪,在爱与关怀中,吴迪的身体渐渐康复,高吉梁满心欢喜,准备与吴迪早点完婚。
曲桂娥的内心有一个结,她不能原谅吴国富隐瞒吴迪的病史,她心想自己的儿子那么优秀,娶一个有病的媳妇太亏,她想阻拦儿子的婚事。
这天,高吉梁下班回家,高高兴兴地告诉母亲:“娘,吴迪说她爸爸要给我们买房子。”
曲桂娥撇了一下嘴:“儿子,你是跟房子过日子,还是跟人过日子?”
高吉梁没明白母亲的意思:“娘,过日子没有房子怎么行啊?没有人更不行。”
曲桂娥见儿子不开窍:“没有房子光有人可以过,但是光有房子没有人能过吗?”
高吉梁好像明白一点:“娘你是顺吴迪的病吗?”
曲桂娥说:“先天性心脏病会遗传给下一代,嗯想过以后吗?”
高吉梁被母亲说得有些动摇,但很快又坚定起来:“娘,迪迪刚做完手术,身体正在恢复,现在说这些太早了。而且,就算以后真有问题,我也愿意和她一起面对。”
曲桂娥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你想想,要是以后孩子也有这病,咱们家可怎么办?”
高吉梁看着母亲,认真地说:“娘,我爱迪迪,不会因为这个就放弃她。再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就算孩子真有问题,也不一定治不好。”
曲桂娥气得直跺脚:“你这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了!我这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高吉梁走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
曲桂娥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娘拗不过你,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