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夜,像一口倒扣的墨缸,稠得化不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是缸壁上迸裂的火星,尤其那震天响的二踢脚,炸得人头发慌。
曲桂娥毫无睡意,她看着炕上孩子们熟睡的小脸,窗外的喧嚣却让她心头一紧:“小驴崽,那才断奶不久的小东西,怕不是吓破了胆?”
她屏息凝神,果然捕捉到牲口棚方向传来细碎不安的响鼻,像受惊的小鼓槌在敲打夜的寂静。
她赶紧推门出去,寒气像冰冷的蛇信子舔上脸颊。她摸索着解开缰绳,把小驴崽牵到灶房旁边烧火后尚有余温的锅底坑旁,那里还残留着柴草燃烧后的干燥暖意和淡淡的草木灰香。
“乖崽,今天不给你拴绳子,你就在这灶王爷脚边暖暖和和待会儿,等鞭炮声消停了,再让你回自己的窝里。”
她粗糙的手掌抚过小驴崽微微颤抖的脊背,一股暖流由小驴崽身上传到她的心里,这感觉很舒服,毛孩子是治愈的良药,比吃人参都有营养。
小驴崽应该是累了,刚才外面一直吵闹,估计它不敢休息。这会儿被暖意包围,四蹄一软便趴了下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曲桂娥的裤脚,不一会儿,眼皮就沉得像挂了铅坠。
曲桂娥看着那小小的身躯在昏暗中起伏,月光吝啬地洒下一小片银辉,恰好镀在它柔软的耳朵尖上。
做个牲口多好,她想,心思像山涧溪水一样清亮,有口草料就心满意足,有片遮风挡雨的棚顶就是安乐窝。没娘怕啥?她心里叹道,“有奶便是娘”。
没奶?有米汤照样能蹿个子,瞧这小驴崽,欢实得能把地皮蹦个坑,哪见半点丧气模样?
如果换成是人,是不是会悲伤难过死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驴崽是草吗?小驴崽在我这里,是块心头宝,跟炕上躺着的家宝和净芳没两样。
没妈?谁说没妈就没有好日子了?娄翰林爹妈去世早,现在看来,活得不挺好的吗?媳妇孩子热炕头,活生生把断了的香火又续上了。
孩子们大了总要有自己的翅膀飞走,她这当娘的,应该学会放手。曲桂娥这样想着,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是不是多余的秤砣?绊着孩子们的手脚了?”
这念头像藤蔓缠住了她的心,近来,她总像踩在棉花堆里,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
她每天忙着照看家宝和净芳,一日三餐,浆洗缝补,日子像被上了发条的陀螺,抽一下才肯转一圈。
受点累倒是没什么,庄稼人有的是力气。她受不了窝囊气,更受不了无端的挑剔和白眼。
自从吴迪进了这个家门,她的言行举止就经常被放在天平上,被称量和比较,被定价和拍卖,随时准备把她这个过期货扫进簸箕倒掉。
比如她给秀平留一碗酸菜白肉,那是秀平最爱吃的,也不知道在婆婆家能不能吃到,那么大一家子人,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哪敢挑嘴?
可是吴迪她想不到这点,为这种事挑剔有意思吗?这点小事值得摆在桌面上论个子丑寅卯吗?
还有,秀平买小驴崽,她的彩礼钱本可以自己留着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好吗?她自己都没舍得买件像样的新袄,却把钱都花在小驴崽身上,为什么呀?
她是想让小驴给我做个伴,还能帮我干点活,吴迪怎么就不理解呢?她怎么什么事都跟家人拧着来,说不好听的,就是瘸子的屁股——斜门歪道,为什么啊?
平时在管教家宝和净芳的事情上更是这样,很少能想到一块儿。
在对待吉梁工作的问题上……桩桩件件,都难得凑到一个调门上。吴迪一直认为丈夫不尽义务,撂下老婆孩子不管,整天在工地不着家。
为这事她哭过闹过,高吉梁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好,认错保证的话说了一箩筐,可工地上的活像无形的绳索捆着他,这疙瘩终究没解开。
曲桂娥正想着这些糟心事,突然听到屋里传来家宝的哭声。她赶紧小跑进屋,就见家宝坐在炕上抹眼泪。“奶奶,呜呜……喝水。”
原来家宝丸子吃多了,又干又咸,齁着了。曲桂娥赶紧用水瓢舀水,家宝咚咚咚灌个豪迈,活像头渴急了的小牛犊。
“慢点喝,别呛着,尿个尿再睡,可别画地图了。”
家宝困得眼皮打架,不情愿地朝尿坛子里撒尿,把尿都溅到地上。
曲桂娥疼爱地嗔怪两句“你这孩子,困成这样还折腾。”曲桂娥一边收拾地上的尿液,一边轻声说道。哄着家宝重新躺下,拍了拍他,家宝很快又沉沉睡去。
曲桂娥坐在炕沿边,看着家宝熟睡的小脸,思绪又飘远了。她想着自己一辈子为了这个家操劳,孩子们却不一定能理解她的苦心。
就像吴迪,总是和家里人拧着来,可自己也不能和她计较太多,毕竟是一口锅里搅马勺的一家人。
外面的鞭炮声渐渐稀疏了,像燃尽的炭火,只剩零星几点噼啪。曲桂娥惦念着小驴崽,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看到小驴崽还在锅底坑旁睡得香甜。
月光洒在它身上,给它披上了一层银纱。曲桂娥摸了摸它的头,小声说:“还是当动物好,就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大,岁月静好。”
回到屋里,曲桂娥也觉得有些困了。不想了,做个思想简单的动物,像小驴崽一样,放空脑袋。
她躺在家宝和净芳的中间,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缓缓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家宝的梦境光怪陆离。他用葫芦瓢装满水,里面养了几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小鱼长大了,葫芦里的空间远远满足不了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泳,纷纷向家宝抱怨。“挤死了,放我们出去。”
“我们要去大河里,要玩浪花!”
家宝不舍得放掉小鱼,又不忍心委屈小鱼。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一条小鱼跟家宝商量:“你放我们出去,我们每天都回来陪你玩一会儿。”
家宝高兴地答应了,眼前就是弯弯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家宝手拿着葫芦,慢慢将水放出去,放出去,水哗哗哗地流着,小鱼蹦出来了,好开心啊!又蹦出来一条小鱼。
“不好!小鱼蹦到被窝里了。”
家宝一个激灵醒来,伸手去摸被窝,“完了完了,又尿炕了……”
“妈,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曲桂娥被家宝的哭声吵醒,她正在梦中,这一愣神,竟忘了自己做什么梦。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家宝的哭声和道歉声,瞬间清醒过来。
她心疼地把家宝搂进怀里,轻声安慰:“宝儿不哭,不怪你,奶奶小时候也尿过炕呢。”说着,她伸手摸了摸被窝里湿湿的一片。
家宝也清醒过来,意识到昨晚是睡在奶奶家,脸上立即堆着笑“吓死我了,幸好在奶奶家,不然……”
家宝欲言又止,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曲桂娥难以置信,这才多大的孩子,就懂得话到嘴边留三分,自己女儿都出嫁了,她用大半生教女儿说话要留分寸,硬是没教会。尤其是大女儿秀平,说话直言快语,快刀斩乱麻,寸草不留。
“不然怎么了?家宝,你跟奶奶说话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家宝低着头,像个囚犯似的:“不然,不然妈妈就会揍我。”
曲桂娥惊呆了:“家宝,你怎么不早告诉奶奶,小孩子小时候都会尿炕,这不是丢人的事,不要害怕。”
家宝半信半疑:“真的吗?奶奶,那妈妈说我就是太调皮,才会尿炕,妹妹就很少尿炕。”
曲桂娥的心被揪在一起,血液都凝固了似的,她努力搜集理由为自己的乖孙子辩解:“妹妹运动少,喝水少,还有,女孩子骨盆大,每一次尿液量大……”
家宝似懂非懂:“奶奶,我真不是故意的,奶奶不怪我,太好了,还是奶奶最好了。”
曲桂娥心疼地护着家宝:“乖宝宝,不怕,奶奶给你换个褥子,再睡会儿,天快亮了。”
曲桂娥一边哄着家宝,一边起身去拿干净的被褥。她动作麻利地换好褥子,又给家宝重新盖好被子,轻轻拍着他,不一会儿,家宝又睡着了。
曲桂娥重新躺下,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想着家宝刚才说的“得亏在奶奶家”,这话像根刺儿扎在她心上。
她知道吴迪脾气急,可孩子还小,嫩芽似的,经得起几回摔打?但她也不想和吴迪起冲突,只盼着这日子啊,能像熬稠的小米粥,慢慢煨出点温吞的合起来。
曲桂娥正出神,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刷——刷——的声响,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扒着结了霜花的窗玻璃往外瞧,竟是吴迪。大过年的,这么早她要干啥?曲桂娥披上衣服出去。
只见吴迪拿着一把秃了毛的大扫帚,正在跟院子里的尘土较劲,动作带着生疏,尤其显得笨拙。
“妈,您起来啦。”吴迪先开了口。曲桂娥点点头,“起得挺早啊。”吴迪有些不好意思,“我寻思着年三十忙忙叨叨,也没好好打扫,早起打扫下。”
曲桂娥心里一动,觉得吴迪似乎也没那么不懂事。只是,按老规矩,初一聚财不扫院子,不扫地,扫帚一动,财气就跑了。留着等初六一起扫,初六送穷,那天才能彻底清扫。
曲桂娥是开明的人,她寻思儿媳妇主动干活求之不得,可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让她干吧,别管它啥规矩了,规矩都是人定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扫扫好,干净敞亮,过年嘛!干啥都是好事!”
吴迪得到鼓励,扫得更起劲了。西屋的灯亮了,娄翰林和吴月起来了,他们看吴迪在扫院子,也跟着干起来。
曲桂娥本来寻思再睡个回笼觉,晚上让家宝折腾得没睡好,脑子昏沉沉的,她见孩子们都起来,也爬起来。
昨晚小驴崽还在锅底坑睡觉,它听到院子里有声音,耳朵竖起来,使劲甩了几下脑袋,鬃毛飞扬,差点给自己一个趔趄。
曲桂娥见小驴崽精神头挺足,心里很安慰:“小家伙,新年了,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喜乐吧,保佑一家人平安喜乐。”
小驴崽听懂了似的,嗯昂应了一嗓子,腾的一下爬起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曲桂娥的肚子,它现在的个头正好齐着曲桂娥的肚子部位,它把整个身子都倚在曲桂娥的腰身上,小家伙真会撒娇。
高吉梁醒来后,没看到妻子,还在纳闷,这人哪去了?不会是去娘那里了吧?她平时不做饭,家务活也不太用她干,她身体不好,一家人都由着她。
高吉梁住的房子和曲桂娥住的房子是前后街,昨晚两个孩子睡在曲桂娥那里,他和吴迪回自己家睡。
他爬起来就往娘家走,在街上就看到吴迪在扫院子。他有些愧疚地说:“媳妇,平时我忙工作,也没好好陪你,今儿我帮你一起干。”
吴迪也没客气,直接把大扫帚递给高吉梁,高吉梁接过扫帚的同时,瞥了一眼西院,见娄翰林和吴月也在扫院子,就冲他们招了招手:“麻溜干,收拾利索过来吃饺子。”
高秀玲听到院子里的声音,打了一个哈欠后爬起来:“看来都挺勤快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我一个人是懒蛋。”
她在干活这个问题上,直接忽略高秀英的存在。
高秀玲到院子里的旱厕例行公事,出来后随口说一句:“我们家往年都是初六才扫院子,今天扫就扫了,把脏土都堆在院坑里,别往街上倒,这是财运。”
吴迪才想起来:“我怎么给忘了,这咋办?”
高秀玲笑着说:“啥咋办?你还不了解咱娘吗?她是最好说话的人,只要不置气,怎么着都行。”
吴迪若有所思,可不是嘛,婆婆平时对她确实包容,凡事都让着她。
想到之前自己总跟家人拧着来,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这丝愧疚让她加快干活的速度。西院的娄翰林两口子见东院收拾差不多了,也加快速度。
高秀玲抱了一小捆草,又提着半筐玉米骨子,这是曲桂娥特意留着煮饺子用的,这玉米骨子烧火,火苗特硬实,水开得快,煮饺子就得硬火,尤其是冻饺子。
曲桂娥把院子西角落里的大缸盖掀开,从里面拿出一盆冻饺子,满满一大盆,她又拿出一包粘豆包和地瓜角,把缸盖盖上。
早餐迟迟没有开饭,几个小家伙没醒,曲桂娥要等着。最后高吉梁发话:“妈,饺子再不吃就坨了,小孩子让他们睡吧,把饺子放锅里熥。”
曲桂娥见几个大人都等,也确实没必要:“行吧,那我们先吃,秀玲,去把孩子们的饺子熥上。”
高秀英本想混在孩子堆里,吃一口熥饺子,多睡一会儿,可是吃饭桌子不允许她抢占地盘,她被迫起来,嘴里念念鼓鼓:“大过年也不让人睡个囫囵觉,都没睡清醒。”
桌子放在高秀玲和高秀英睡觉的炕上,几个大人不等高秀英上桌就开始吃饭。
在一家人眼里,高秀英不算大人,她很少参与大人的事情。她也不算孩子,每次她抢家宝的东西吃,家宝都会质问她:“老姑,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抢小孩子的东西吃?”
曲桂娥一遍吃饺子,一边是试探着问:“待会儿,吉梁和吴迪,还有秀玲、秀英,要去你们大舅和三舅家拜年,翰林,你怎么安排?”
娄翰林看了吴月一眼,吴月经常质问娄翰林“你是哪一伙的”,此时娄翰林的眼神让她又想起自己的话,她忍不住问:“二婶,你说翰林和舅舅们到底有啥深仇大恨呢?”
吴月的提问让一家人都陷入沉思,有什么深仇大恨呢?都是些日常小事,谁也不服谁,都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了,所以才会积怨成仇。
曲桂娥告诉吴月:“这事翰林没有错,错在你三舅,但是,你三舅和大舅是长辈,你们做晚辈的,要看开点,别与老人计较,都过去这么久了,是时候冰释前嫌了。”
娄翰林听曲桂娥这么说:“行,二婶,既然你都发话了,那我今天就带吴月去给舅舅拜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不知道,每次到这个屯子下乡,我就怕遇到三舅和大舅。”
曲桂娥听娄翰林这么说,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像春阳融化了冻土,每道皱纹里都盛着欣慰:“这就对喽,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大家听了,也都纷纷点头,饭桌上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娄翰林心想,这个家还认我,这舅舅也还是亲戚,啥叫亲戚,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这根筋是人工合成的,管他呢,夫妻之间不也是人工合成的关系吗?有关系总比路人要好。
吃过早饭,曲桂娥给他们各自准备去拜年的礼品,东西不在多少,关键是礼数到了。
一行人带着礼品刚要出门,高连发一家哥几个一齐出现在院门口,后面还跟着高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