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里的稻子,到底还是让我像护着眼珠子一样,磕磕绊绊地收上来了。虽然被张左腾祸害了不少,秧苗死了一小半,补种又耽误了时节,收成薄得可怜,打下稻谷,筛去秕谷,剩下的米还不够装满一麻袋。但好歹是白花花的大米,闻着那股米香,我心里总算有了点底。掺和着棒子面、红薯干,省着点吃,够我们娘俩熬过这个冬天了。
张左腾见没把我彻底整垮,似乎更不爽了。他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毒,像条随时会扑上来咬人的疯狗。他不再只是破坏庄稼,开始变着法子地找茬,专挑阴损的招儿使。
比如,我好不容易从河里挑回来两桶水,放在偏屋门口,准备做饭洗衣。一转头的功夫,桶就被人踢翻了,水洒了一地,还混着泥巴和鸡屎。不用想,肯定是张左腾干的。我咬着牙,一声不吭,重新去挑。他就躲在暗处,看我白费力气,脸上挂着那种恶心的狞笑。
再比如,我晾在院子里的衣服,特别是张力的尿戒子,经常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沾满尘土,甚至被划破。有一次,我新给张力缝的一条小裤子,刚晾出去,就被撕了个大口子。我气得浑身发抖,抱着哇哇哭的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憋着没掉下来。我知道,哭给他看,他更得意。
这些小事,像蚊子叮,跳蚤咬,不致命,但磨人,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活在他的阴影下,连喘口气都得提防着。婆婆王桂花对这些视而不见,有时候甚至帮着腔骂我:“毛手毛脚的!连个衣服都晾不好!还能干点啥?”
我越来越沉默,话越来越少,像个闷葫芦。在地里干活,我低着头,一遍遍地锄草,施肥,仿佛眼里只有那点庄稼。在家里,我忙着缝补、做饭、照顾孩子,像个不会说话的影子。他们骂我,我就听着,不还嘴;他们使坏,我就受着,不声张。
但我的眼睛,却像暗夜里的猫头鹰,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我不再只是被动地忍受,我开始偷偷地观察,仔细地听,用心地记。
我注意到,张左腾虽然横行霸道,但在村里也不是谁都怕他。村支书赵大山,好像就有点看他不顺眼。有一次,因为交公粮的事,张左腾想少交一点,被赵大山当着不少人的面训了一顿,说他“投机取巧”,“带坏风气”。张左腾当时脸涨得像猪肝,却没敢顶嘴,只是眼神阴得能滴出水来。这事,我记下了。
我还发现,张左腾好像特别怕别人提他以前的事。有一次,村里几个老人坐在大树下闲聊,说起多年前邻村发生过的一起偷牛案,丢了牛的人家差点家破人亡。当时有个路过的小伙子嫌疑很大,但没证据,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一个老人无意中说了句:“那小子,瘦高个,吊梢眼,看着有点像……”他话没说完,瞟了一眼刚好路过的张左腾,立刻闭上了嘴。张左腾当时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加快步子走了。这个细节,像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晚上,等张力睡了,我就着油灯那点微弱的光,拿出一张偷偷藏起来的破纸头(是从孩子旧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用烧黑的树枝当笔,在上面画一些只有我自己才看得懂的记号。比如,某月某日,张左腾在村口跟一个陌生男人嘀嘀咕咕,神色鬼祟。某月某日,他半夜才回家,身上有酒气,还哼着小曲。某月某日,他跟婆婆吵架,好像是为了钱,他说“那点钱够干啥?早晚得捞笔大的!”……
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像散落的珠子,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藏在心里,记在纸上。我知道,现在这些东西没用,但说不定哪天,就能串成一条链子,勒死那条毒蛇!
我也开始更留意婆婆王桂花。她骂人刻薄,但对钱看得特别重。她有个旧木匣子,总是锁着,钥匙随身带着。有一次她开箱子拿东西,我假装扫地,飞快地瞥了一眼,里面好像有几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有个小布包,鼓鼓囊囊的。我猜,那可能就是她的“体己钱”。藏钱的地方,大概就在她炕席底下,或者墙缝里。这个,我也记下了。
甚至对那个一直沉默寡言、像个影子似的公公张老栓,我也多了份心思。他好像知道很多事,但不敢说。有一次,他偷偷给我送了几个土豆,看着我被张左腾踢翻的水桶,重重地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化为一句:“唉……忍忍吧……惹不起……”他眼神里的痛苦和无奈,不像装的。也许,撬开他的嘴,能知道更多张家见不得光的秘密?
日子还在煎熬中过着,表面上看,我还是那个逆来顺受、任人拿捏的吴香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那头被压抑了太久的野兽,已经睁开了血红的眼睛,磨尖了爪牙。我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一击致命的机会。
张力一天天长大,会跑会跳,小嘴叭叭的,越来越懂事。他是我唯一的软肋,也是我最坚硬的铠甲。有一次,他伸出小手,摸着我脸上被风吹出的口子,稚声稚气地说:“娘,疼不疼?力力给你呼呼。”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仇恨,都化成了更加坚定的决心。
儿子,再等等,娘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狼窝!娘受的苦,遭的罪,一定会让他们百倍偿还!张左腾,你等着,你做的每一件恶事,我都给你记着账呢!咱们的仇,不死不休!
冬天的夜,又长又冷。偏屋里,油灯如豆。我搂着熟睡的儿子,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眼神冰冷而锐利。猎手,已经潜伏好了,只等猎物露出最致命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