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就到了夏天,日头毒得能晒掉人一层皮。地里的麦子黄澄澄的,眼看着就要开镰了。这收粮的旺季,也跟着来了。
自打我开始认字,这日子好像就开了个新口子,透进亮光来了。以前看账本,跟看天书似的,全靠周凯念,我心里总悬着块石头,生怕听错记岔了。现在不一样了,我能认不少字了,简单的数字、人名、地名,连蒙带猜,也能看个七七八八。傅恒丰给我的那个旧本子,都快被我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都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迹,虽然难看,但都是我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傅恒丰教得也上心。他不光教我认字,还教我咋看粮食。啥样的麦子算干透,一咬嘎嘣脆;啥样的谷子算饱满,沉甸甸压手;啥样的玉米粒硬实,不出浆。这些门道,以前我光知道个大概,现在他一点拨,我心里更亮堂了。有时候他抓一把粮食在手心里搓搓,让我也搓搓,感受那干湿度、饱满度。他的手大,粗糙有力,我的手小,也磨出了茧子。两双手凑在一起,对比鲜明,我心里会有点异样,赶紧把心思拉回到粮食上。
王德贵看我学得认真,常开玩笑:“嫂子,你这眼看就要出师了!以后这看粮定价的活儿,干脆交给你得了!丰哥就能当甩手掌柜了!”
周凯也憨笑:“是啊嫂子,你心细,比我们强。”
傅恒丰一般不接这话茬,只是淡淡看我一眼,眼神里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认可,又像是别的。他会指着账本上某个复杂的字,或者一笔难算的账,让我试试。我要是认对了,算准了,他嘴角会微微动一下,不细看都发现不了。可我看见了,心里就跟喝了凉水似的,舒坦!
这本事一长,干活就更顺手了。跟着他们去收粮,我不再是光会过秤打包的帮手了。农户扛着粮食过来,我也敢上手抓一把,看看成色,心里估摸个价钱,再跟傅恒丰对一下眼神。十回有八九回,我俩估的价差不了多少。有时候我看那粮食实在好,还会主动跟农户说:“大哥,你这粮食成色真不赖,咱再加一分钱!”农户听了高兴,傅恒丰也不反对,默认了我的做法。
有一回,去一个偏远的村子收粮,那村子路不好走,傅恒丰他们开车进去费劲,就让我跟周凯先步行进去看看情况,联系联系农户。到了村口,碰上几个正在树底下乘凉的老农。周凯嘴笨,不太会跟人搭话。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脸上挤出点笑,学着傅恒丰平时的样子,跟那几个老农拉家常。
“大爷,忙着呢?今年收成咋样啊?”
“看着天儿,麦子该熟透了吧?”
“咱村谁家粮食种得好啊?我们想收点好粮。”
我一边说,一边留意着他们的反应。起初那几个老农看我是个女人,还有点瞧不上,爱答不理的。但我说话实在,不绕弯子,又问到他们心坎上,慢慢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你一言我一语,把村里谁家地好、谁家粮食干、谁家急着用钱想卖粮,都说了个大概。
我心里记着,等傅恒丰他们开车颠簸着进来时,我已经摸清了情况,连几家有意向的农户都初步接触过了。傅恒丰听了我的汇报,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许。那天收粮特别顺利,价格公道,农户也满意。回去的路上,王德贵直夸我:“嫂子,行啊!都能独当一面了!丰哥,我看以后这开拓新点的活儿,可以交给嫂子了!”
傅恒丰开着车,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可我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好像用力了些。
手里有了点真本事,腰杆子就不知不觉挺直了些。再去井边打水,碰上那些长舌妇指指点点,我心里虽然还是膈应,但不像以前那样慌得只想躲了。我能感觉到,她们看我的眼神,除了鄙夷,好像还多了点别的东西,是嫉妒?还是……一点点不敢明着招惹的顾忌?
王小丽和她那个娘马婆子,还是阴魂不散。有次在村口碰见,王小丽斜着眼,酸溜溜地说:“哟,吴香香,现在可真是能人了哈?都能跟着男人跑外村收粮了?这抛头露面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我这次没躲,也没急着骂回去。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平静地说:“王小丽,我靠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比有些只会躲在背后嚼舌根、干些见不得人勾当的,强多了。”
王小丽被我噎得脸通红,想骂又找不到词,气得直跺脚。马婆子在一旁扯她袖子,低声说:“走!跟这种人多说啥?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我看着她们灰溜溜走远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原来,被人高看一眼,不是靠忍气吞声,而是靠自个儿有真本事!
晚上对账,傅恒丰把一沓钱推到我面前,比平时厚实不少。他说:“这次去外村,你联系农户有功,多分你一份。”
我看着那沓钱,心里怦怦跳。这不是施舍,是我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我接过钱,捏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特别踏实。
我拿着多分的钱,去供销社给儿子买了个新书包,蓝色的,上面印着个小帆船。又给小花买了条花裙子。力力背上新书包,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脸笑得像朵向日葵。小花穿着新裙子,咿咿呀呀地转圈圈。张老栓蹲在门口看着,浑浊的老眼里,好像也有了一点光。
连西屋那个瘫子,好像也安生了不少。我每天端饭进去,他有时会抬起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看我一眼,那眼神空空的,但好像也没了以前的暴戾和疯狂。也许,连他都感觉到,这个家,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知道,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张左腾一家不会善罢甘休,村里的闲话也不会一下子消失。傅恒丰他们心里到底咋想的,我也摸不透。但我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因为我明白了,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上站稳脚跟,光靠忍不行,光靠狠也不行,得靠自个儿有真本事!
认字,让我睁开了眼;学看粮,让我有了底气。这日子,就像我手里这把越来越准的秤,分量足不足,我心里有数!我吴香香,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我要靠着这双手和越来越灵光的脑子,把这苦日子,一点点过出甜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