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拧巴着过,转眼到了四月。天儿彻底暖和了,地里苞米苗蹿得快,绿油油的一片。风也软和了,吹在脸上,痒酥酥的。
我心里头那堵墙,还结结实实地立着。傅恒丰后来没再半夜翻墙,可还是不死心,隔三差五就在我家附近转悠。有时我挑水,能看见他远远地站在河坝上,朝这边望;有时我下地,能瞥见他蹲在自家地头抽烟,眼神总往我这边瞟。我看见了,就当没看见,该干啥干啥。可心里头,像有只小猫在挠,又痒又疼。
说不清是恨他多,还是想他多。夜里躺炕上,还是会想起他抱着我的那股子热乎劲儿,想起他贴着我耳朵说的那些滚烫话。可一想到他不声不响就走,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烂泥坑里,心就又硬了起来。不能心软!吴香香,你再心软,就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就在我咬着牙硬撑的时候,傅恒丰他们那摊子事,又支棱起来了。
那天后晌,我刚从地里回来,正洗手准备做饭,就听见院门外有说话声。是傅恒丰,还有周凯和王德贵!他们仨一块儿来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手停在半空,水珠顺着指头往下滴。他们来干啥?
我没开门,隔着门板听。
“香香?香香在家不?”是傅恒丰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
周凯的大嗓门也跟着嚷:“嫂子!开开门呗!有好事商量!”
王德贵也闷声闷气地说:“香香妹子,开下门,说点正事。”
我犹豫了一下,擦了擦手,还是把门拉开了条缝。门外,傅恒丰站在最前头,穿着件半新的灰布褂子,胡子刮干净了,看着精神了点,可眼神里带着紧张和期盼。周凯和王德贵站在他身后,都咧着嘴笑。
“啥事?”我冷着脸问,没让他们进屋的意思。
傅恒丰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香香,我们仨商量好了,收粮的买卖,还想接着干。今年想往大了弄,多跑几个地方。”
周凯抢着说:“对对对!嫂子,这回咱们整点大的!不光收麦子,玉米、大豆都收!”
王德贵点头:“路子都跑得差不多了,就差个可靠的人管账。”
傅恒丰看着我,眼神热切:“香香,这账……还得你来管。别人,信不过。”
我愣住了。他们还让我管账?我还以为,经过这么多事,他们肯定不敢再用我了。我一个名声扫地的寡妇,跟着他们几个大男人跑前跑后,抛头露面,那闲话还不得把天捅破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没说话。
傅恒丰见我不吭声,急了:“香香,你放心!这回咱们规矩点,不在村里张扬。账本你拿着,钱你管着,我们只管跑腿收货。挣了钱,还按老规矩分!”
周凯也帮腔:“是啊嫂子!你管账,我们心里踏实!别人算那糊涂账,我们可不信!”
王德贵瓮声瓮气地补充:“妹子,你有这个本事,别埋没了。”
我看着他们仨,傅恒丰眼里的恳求,周凯的热切,王德贵的实在,不像是在骗我。他们是真的需要我。
我心里动了一下。管账,挣钱,这是我眼下唯一能靠自己本事活下去的路子。靠着那点自留地,能把孩子喂饱就不错了,想攒点钱,难如登天。要是能跟着他们干,手里有了活钱,力力和小花的日子也能好过点,将来上学、嫁娶,都有个指望。
可……抛头露面?跟三个男人成天混在一起?村里那些唾沫星子,还不得把我淹死?张左腾家,肯定又要借题发挥!
我咬着嘴唇,半天没言语。
傅恒丰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更低了:“香香,别怕那些闲话。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啥?再说,现在也没别的路子了。你带着俩孩子,光靠地里那点出息,咋过?”
这话,戳到我心窝子上了。是啊,没别的路子了。要脸,就得饿死;不要脸,才能活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傅恒丰:“干可以。但有几条规矩。”
“你说!啥规矩都行!”傅恒丰眼睛一亮,赶紧答应。
“第一,账目公开,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谁也不能瞒着。”
“没问题!”
“第二,在外头,咱们就是合伙做买卖的,别的不许多想,不许乱说。”
傅恒丰脸色僵了一下,还是点头:“……行。”
“第三,挣了钱,我得先预支一部分,家里等米下锅。”
“应该的!肯定先紧着你用!”
我看着他们仨都点了头,心里那块大石头,好像挪开了一点。罢了,脸面值几个钱?活下去,把孩子拉扯大,才是正经!
“那……啥时候开始?”我问。
“就这两天!”周凯兴奋地搓着手,“麦子快熟了,得赶紧准备起来!”
从那天起,我又开始跟着傅恒丰他们跑前跑后了。
起初,我真是不习惯。好久没出过远门,好久没跟外人打过这么多交道。第一次跟着他们的拖拉机去邻村看麦子,我坐在车斗里,浑身不自在。路上碰见熟人,人家用那种探究、惊讶、甚至带着点鄙夷的眼神看我,我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傅恒丰看出我的窘迫,悄悄对我说:“别理他们。咱们是正经做买卖,不偷不抢。”
我点点头,强迫自己挺直腰板。是啊,我是靠本事吃饭,怕啥?
慢慢地,我也就放开了。该看麦子看麦子,该谈价钱谈价钱,该记账记账。我打起算盘来,还是那么利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周凯和王德贵对我更信服了,一口一个“嫂子”叫得亲热。傅恒丰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有欣赏,有感激,还有那种压不住的火热。
我知道村里闲话肯定不少。王小丽那帮人,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嚼舌根呢。张左腾看我的眼神,更是像淬了毒。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每天忙忙碌碌的,看着账本上的数字一点点多起来,摸着口袋里实实在在的票子,我心里头,竟然有了一种很久没有过的踏实感。
我能挣钱了!我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孩子!这种感觉,比啥都强!
有时候,晚上对完账,傅恒丰会磨磨蹭蹭地不走,想跟我说点啥。我总是冷着脸,把账本一合:“天不早了,傅老板回去吧。”他就叹口气,眼神黯然地走了。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能心软。现在这样挺好,合伙做生意,清清白白。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我吴香香,跌不起那个跟头了。
四月中的一天,我们刚从外面收了一车麦子回来,拖拉机停在村口。我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灰。夕阳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远处绿油油的田野,心里头忽然冒出个念头:这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只要腰杆挺直了,手上有劲,再难的路,也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爱恨情仇,先放一边吧。活下去,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