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冷得邪乎,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地上结了冰,溜滑,走道都得一步三晃,生怕摔个四脚朝天。可自打那天在市场里撞见林昊,我这心里头,像揣了个小火盆,虽说火苗不大,时明时暗,可到底有那么点热乎气儿了,不像以前,冻得硬邦邦,敲上去“梆梆”响。
人好像也活泛了点。每天出摊收摊,手脚依旧麻利,可心里不像以前那样死沉沉的,空落落的。有时候理着货,会不自觉地往市场入口瞟一眼,心里嘀咕,林昊今天会不会来?他来市场干啥?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赶紧掐灭!吴香香,你瞎想啥呢?人家开小汽车的老板,跟你一个摆地摊的穷寡妇,能有啥交集?非亲非故的,凭啥来看你?别自作多情了!
可那团写着呼机号和电话的纸条,我没扔。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抚平了,折得方方正正,塞在了贴身的衬衫口袋里,挨着皮肤放着。那纸片凉飕飕的,可不知咋的,贴着心口,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温乎气。
日子照旧过。力力上了初中,功课紧了,放学晚。小花也懂事,放了学自己来市场找我,趴在摊子后面借别人的灯光写作业,小脸冻得通红。我看着心疼,可没法子。天冷,生意更淡了,挣的那点钱,刚够娘仨糊口,交房租都紧巴巴的,哪有余钱买炭盆?只能硬熬。
这天下午,雪下大了,鹅毛似的,扯絮般地往下掉。市场里没几个人,棚顶积了厚厚一层雪,压得棚子“嘎吱”响,冷风从四面八方往里灌。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硬、一点也不暖和的旧棉袄,冻得直跺脚,手僵得数钱都费劲。小花趴在一个破纸箱上写字,小手冻得像胡萝卜,写几个字就得哈口热气暖暖。
“娘,我冷。”小花抬起头,鼻尖红红的,眼睛里汪着水汽。
我心里一酸,赶紧把她搂进怀里,用身子给她挡风:“乖,再忍忍,娘卖完这点货,咱就回家。”可摊子上根本没客人,货咋卖得完?
正愁着,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摊子前响起:“香香!这天儿,还出摊呢?”
我猛地抬头,心“咯噔”一下!是林昊!他今天没穿军大衣,换了件黑色的皮夹克,领子竖着,显得人格外精神。他手里还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用报纸包着,看不清是啥。
“林……林昊?”我有点慌,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小花搂紧了些,好像怕被他看见我们的狼狈,“你……你怎么来了?”
“路过,看雪大,进来转转。”林昊笑着,很自然地走到摊子前,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摊位,又落在我和小花身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这么冷的天,孩子也跟着熬?咋不生个火盆?”
我脸上有点烧,支吾着:“没……没事,习惯了。一会儿就收摊。”
林昊没再问,把手里那个网兜放在摊子上:“喏,刚买的,还烫手呢。给你们暖暖。”他说着,揭开报纸,里面居然是几个烤得焦黄、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一股甜丝丝、暖烘烘的香气立刻飘了出来。
小花眼睛一下子亮了,咽了口口水,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暖又涩,赶紧推辞:“这……这咋行?你自己吃,我们……我们不饿。”
“跟我还客气啥?”林昊拿起一个最大的,不由分说地塞到小花手里,“快,趁热吃,暖暖手,也暖暖肚子。”他又拿起一个,递给我,“香香,你也吃一个,这天儿,不吃点热乎的顶不住。”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还烫手的红薯,再看看他脸上那坦荡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笑,手僵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和他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搅和在一起,说不清是啥滋味。
“快拿着呀!”林昊又把红薯往前递了递。
我咬咬牙,接了过来。红薯很烫,热量透过报纸传到手心,一直暖到心里。我低着头,小声说:“谢……谢谢。”
“谢啥,几个红薯值当啥。”林昊摆摆手,很随意地靠在摊子边,也没嫌脏。他看了看摊子上的货,随手拿起一个发卡看了看,“你这货……种类有点单一啊。现在小姑娘都喜欢带点新花样的。”
我点点头,没吭声。我知道货单一,可进新花样要本钱,我哪有钱?
林昊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也没多说,换了个话题:“力力上初中了吧?学习咋样?”
“还……还行。”提到孩子,我话多了点,“孩子挺用功的。”
“用功就好!孩子有出息,比啥都强!”林昊点点头,又闲聊了几句家常,问问市场的行情,说说外面的变化。他说话风趣,见识也广,不像张左明那样满嘴脏话,也不像有些男人那样油嘴滑舌。就是很平常的聊天,却让我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雪还在下,市场里更冷了。可我们这小小的摊位前,因为林昊的到来,因为那几个热红薯,好像没那么冷了。小花捧着红薯,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有了点血色,偶尔还偷偷看林昊一眼。
又坐了一会儿,林昊看看天色,站起身:“行了,雪越下越大了,你们娘俩也早点收摊回去吧,别冻坏了。”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香香,我听说最近火车站那边新开了个小商品批发市场,货挺全,价钱也实惠,你要有空,可以去看看,进点新货。”
我愣了一下。火车站那边的新市场?我都没听说过。他……他这是给我指路?
“哎,好……谢谢啊。”我呐呐地说。
“走了啊!有事打电话!”林昊朝我和小花挥挥手,转身大步走进了风雪里。他的背影挺拔,在黑皮夹克的映衬下,在漫天飞雪中,格外醒目。
我一直看着他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手里那个红薯,还温温的。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却久久不散。
“娘,这个叔叔真好。”小花舔着嘴角的红薯瓤,小声说。
我摸摸她的头,没说话。好?也许吧。可这“好”,来得太突然,让我心里有点不踏实。
接下来的几天,林昊没再来市场。可我总觉得,生活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路过公用电话亭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个号码。整理货品的时候,会想起他说的“新花样”。甚至晚上睡觉,贴着心口放的那张纸条,好像也没那么凉了。
雪停了,天还是冷。但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的,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我琢磨着林昊的话,咬咬牙,从牙缝里又省出一点钱,在一个不太忙的上午,把摊子托给隔壁刘大姐照看一会儿,自己按林昊说的,坐车去了火车站那边的新市场。
果然!市场很大,摊位一个挨一个,货品琳琅满目,好多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时髦样式!发卡带蕾丝边的,头绳有卡通图案的,纽扣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价钱,确实比老市场便宜一些!
我心里一阵激动,像发现了新大陆!仔细比较了价钱和质量,我狠狠心,进了一批样式新颖、价钱也合适的头花和发卡。虽然钱花得肉疼,可看着那包新货,我心里竟生出一丝久违的期盼。
回到摊子,我把新货摆上最显眼的位置。果然,下午就有几个年轻姑娘被吸引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啧啧称赞:“老板娘,你这儿货挺新啊!哪儿进的?”最后,一人买了好几样。
虽然没赚多少钱,可这开门红,让我灰暗了太久的心情,透进了一丝亮光!也许……林昊说的对,换点新花样,真的有用?
晚上回家,我破天荒地炒了个青菜,还滴了几滴油。力力和小花吃得很香。看着孩子们的笑脸,我心里那点因为花钱进货而生的忐忑,也淡了些。
日子,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不是因为林昊给了我多少钱,或者帮了多大的忙。而是他像冬天里偶然路过的一堆篝火,虽然只是靠近了一会儿,烤暖了手脚,却让我知道,这世上不全是冰天雪地,也有温暖存在。而且,他还顺手给我指了条可能通往更暖和地方的小路。
这条路,走不走得通,还不知道。但至少,眼前没那么黑了。
我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摸了摸那张被体温焐得有些柔软的纸条。也许……万一……真的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电话,可以打一个试试?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悄悄在我冰封的心底,扎下了一个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