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应该是被编织的不死美梦冲击了,于是相信了。这种谎言根本撑不过一代人的,当他们发现所谓的“醒来”没有到来时,激昂的情绪和“无私的奉献”——指签字同意心脏停跳之后去干体力劳动,这一切,一定会反扑。
问题是,谁来反扑呢?
合金的巨型机械,工作时尚有损耗。血肉之躯,没有生理活动,却扛着滞涩的关节和反应不灵敏的肌肉干体力活,可以用多久?
甚至比放进棺材埋在地里衰败得还要快。
但是没关系。
欺骗一代人、消耗一代人,用谎言和消耗再瓦解一代人,不出三代人,他们的后代就不会要求一个答案、一个结果了。他们连问出问题都做不到。
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有一堵墙,一堵透明的高墙。上层人士不屑于用砖石、钢筋、混凝土来抵御普通人们可能的不满。他们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于是绿茵高楼只隔了一条公路与集群高密度的下城相连。不过没有准入许可的人,向往混进上城区,多半会得到一颗子弹。然后再得到一身制服、一串编码。
脑袋不太完整的人几乎只有矿区这一份工作在等着了。
张天心躺在床上看这些纸质文书……一些文字记录、白纸黑字打出来的判决和申明、修过几版的法案、残损的日记和信件、模糊断续的影像……在地底的一路上其实掏了不少东西塞在背包里,回到他的小房间才能没什么负担地整理和阅读。996已经提前帮他规整好了,远比之前平台给出的资料要真实和详尽。人的记录多方互为映照,为他展现出一个急功近利、停滞凋亡的世界,而不是仅仅几行冰冷文字。
单看当初的信息,他还以为剧情不过一场大逃杀而已。
这些文字和影像让他感到寒冷。
张天心又爬起来再三确认,窗户不漏风。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往外看没有任何的人工光源,月色清晰生冷。
也对。
不死者昼夜不息地工作……他们不需要五感,于是没有灯要为了他们照明。
张天心在地下穿行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点,是996让他找红外成像仪的——不死者也没有能被识别的热度,但是张天心能看到电击环的形状——“行为限制器”,那玩意儿工作的时候发电发热,于是他能看到环闪烁。五个环,一个人,五个环,一个人。
有一些地下坞堡的主人俭省过头了,没有配备任何能说话、能思考的工作人员;在漆暗的地界中,只有这些行尸走肉在按部就班地活动……不知疲倦地工作。
张天心忍无可忍地又爬起来开了取暖器。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一点是,玉维真也是其中一员。
他没办法不产生联想。
他是怎么参与其中的?
在上个世界、在上上个世界,有任何关于他实际年龄的信息吗?他要经历生老病死的一世吗?张天心很早就注意到一件事,玉维真的外貌不会产生变化——不是说防火防水防脏的没变化,是……没有活动的痕迹。怎么形容?就是,没有内部的、没有生理性的、没有时间的变化。昼夜颠倒不会水肿,没有疲态,眨眼和呼吸的频率非常稳定——尽力像普通人靠拢了,但是还是能看出循环设计的那种稳定。他不像个三次元立体人,这是他第一眼看到他就迸发的直觉。
他长生吗?
滞留在系列世界里,让他已经变得不像人了吗?
那么,这个世界引以为傲的“不死”杰作,是从他那里发源的吗?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996在他上方盘旋,监测到他颤动的眼球和起伏的胸口,他也可以被套上环扔进布草间干活了。
张天心的情绪非常差,连系统都可以断言。
“他会是被迫的吗?”
996不接这个话茬,它不想掺和进这个人相关的任何事里了好吗!宿主第一天就一蹶不振了,这世界后面可怎么办啊!男主也没见到,张天心就毫无斗志,后期真的演变成大逃杀的时候谁来捞他?指望他肾上腺素爆发自己跑吗?
他还沉浸在阴谋论中无法自拔……这个世界的玉维真是被人控制了吗?不然他无法理解他参与剧情这么早、这么深。张天心当然没有认为他是个充满慈悲心的好人,他知道他的某种底色。
玉维真并不在乎。他不在乎“别人”,那些人的生死境遇、痛苦与否,他不关心的。
然而他一定不会主动做什么。
无辜的人死在他面前,他不会施救。可他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死手。
这就是张天心不能理解的部分。换作是他,决计不可能接受不死者作为“劳力”。古话有云……古话怎么说的?死者为大,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管那些人叫“不死”吗?好消解死亡的沉重与严肃性,好颠覆生死观,好把一个人的一生轻描淡写盖过,生前敲骨吸髓、身故后再榨一遍?任何一个有朴素道德观的人都做不出这种事。
他越想越头痛。房间的温度已经逐渐升上去了,手脚还仿佛血液不流通一样冰冷。他躺了一夜,一夜没怎么阖眼。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去吃早饭之前,看到镜子他才发现,自己昨天骑车时面部即使有遮挡,过于干燥的天气还是让他出现了死皮和伤口。
他咬了咬下嘴唇,尝到一点熟悉的血腥味。
不过很快他就没时间继续探索和钻牛角尖了。万年不开张的公司来活儿了,昨天首尾不见影的同僚们突然挤得满坑满谷,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挣一笔。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不是小主管的人,满脸憧憬地感慨道。
竞选的下城区宣传要开始了。
张天心听他们吵吵了半天,勉强捋清信息,发现还有个大问题在面前等着自己。下城区的警备力量早就形同虚设,相当于某些上层人士的私兵。好在下城人九成九的时间在为了生计奔波,没有时间精力爆发多大冲突。而竞选投票期间他们可就有空了——劳作中积攒的怒气总要有个喷发的时候。
佣兵们一些人要去清道,确保能出现在大街上的都是不会突然暴起造成流血事件的良民;剩下的人要驻守在矿区和重工业区,一个人——一只蚊子都不能放走。
也就是说,只有少部分人能拿到那份轻松的、只用面对“良民”的工作。
至于为什么养尊处优的大人物们以身涉险时居然敢雇佣下城区的佣兵,不是说他们抠到拉不起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队伍,主要是上下城两地分裂太久,他们必然需要一些了解本地的中间派出来调停。
本地居民管佣兵叫叛徒也不关他们的事。
张天心站在人群的外沿、队伍的尾端,开始认真思考要贿赂谁、贿赂多少,才能得到那份轻松体面,甚至有可能得到大人物青睐的差事。
——这部分也是听说的。身边就有两个人在热烈议论说之前某某某对某个着名的某某某有救命之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去上城区了。
好简单直给的上升途径啊!
“我觉得还是从地下摸过去可行性大一点……”他对着996版战术手表喃喃道。
“那你觉得为什么上城人要把他们的地下坞堡建设在下城地下呢?”
不知道为什么张天心好像从表盘上读出了这样一段话……明明它只是一款简约的机械表。996可什么都没说。
他不出所料地被分配去矿区了,但考虑到他的技术工种和不太出色的战斗记录,张天心主要负责这次的通讯传输工作,将和其他公司与团队的人一起参加一个短时培训,培养协作能力以保证工作期间的通讯稳定。
“我是没想到这次反而真的有在认真上班啊。”他觉得有点可笑,“工科不分家是这种不分家吗,我一个搞It的去干通讯……”
其实能很直观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在不同方向上的倒退程度。不死者的劳力化作机油、化作矿物、化作机械臂,不需要解放生产力了,一些用于提高劳动者作业效率和保障工作环境的东西就不需要出现了。
他们开完这个短暂的工作会议,人群分流作几波,去领各自的单据,好制作工作牌和申领设备。张天心问996能不能动点手脚给他来点高科技,最起码保命的东西要管够吧。他生命迹象消失后在这个世界应该还能继续行动?那就是说要等这具躯壳彻底消耗成一具白骨才能脱出。张天心决定起码苟活到不死者暴乱吃人的那天再说。
这次确实可以,几天后996走程序把平台提供的东西从公司库房发给他了。声呐夜视仪、精装防弹套装、一键即时通讯设备,枪、枪、枪、枪,弹、弹、弹、弹,总之说不上来名字但看上去很有安全感——果然一切的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等等。”张天心问,“载具呢?”
管库房的不知道他在问谁,理所当然觉得他在问自己,白了一眼没好气道:“通讯兵原地待命。”
又不是一个要带着口信跑马拉松的年代。
殊不知张天心已经呆滞了。
“还是球啊?”
还是球啊——载具是逃生设备那个类目表下的,宿主你站稳了别倒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