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一边回味着他刚刚那一声冷笑，一边老老实实地跟在玉维真身后飘。做鬼是这种感觉吗？比人轻盈多了，而且一点也不废腿的样子，做鬼也很好，支持白天做人晚上做鬼……什么乱七八糟的。
月下悄问……问什么，问这个剧情版面本来很《聊斋》的，现在怎么阴气森森？其实志异故事本质上还是托情，人妖鬼怪都讲人情，轮到人真的面对妖鬼怪了，不屁滚尿流撒丫子跑路就是心理素质强悍。无巧不巧，张天心是真的心理素质强悍，他飘在后面，一开始还挺好奇，毕竟他又老老实实在这个村庄里过了十六年普通人——普通古代人该过的日子，难得找回一点轻盈的心态，还想从不同的视角好好观察一番地理情况、风景情致，看了一会发现无有不同，有兴致缺缺地专注于掌控四肢平衡了。他有在偷偷瞟玉维真的背影，一边瞟一边扫，这种程度的视线，身为鬼神，他应该能感觉得到吧？还是一边想，又一边瞟。
月光很好，纵使原先觉得他像雾气，此时也和月光相融了。
他们的速度要比人用双腿走快很多，不过还是不及鬼神的一念千里。玉维真一方面是为了照顾人身的张天心，另一方面也是确实和她有私话要说。
“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吗？”他问。
“太安静了。”
“还算敏锐。”
不敏锐也能觉察到吧……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活物，整个村庄一片死寂。无论如何，也该有昆虫和夜行动物的声音啊。
“后山的……？”
“应该就是。”
“所以他也？”
“嗯哼。”
张天心心中舒坦了点，又奇怪起来。既然此地的地仙拥有这么强大的能力，为何自己先前被玉维真从洞窟里捞出来时竟又表现得无从察觉一般？这也和他的母亲……和那些村里的女人有关吗？它又是使用什么手段，让整座村子的活物——不仅仅是活人，飞禽走兽乃至虫豸，都陷入这一片死寂。他们是睡着了，还是说……
“明天鸡鸣之时，所有人应该都还会醒的吧？”他谨慎问道。
“活得好端端的，放心吧。”
从他家到后山的路不远，飘起来更是快，几句话的功夫，密林又近在眼前了。张天心发现，即使是在夜间，整座山依然还蒙着那一层使他感到沉闷的颜色，他不清楚这点异常要不要告诉玉维真，不过眼下一时半会也讲不完全，于是暂且和他的许多问题一起束之高阁。
蓦地，眼前的鬼神停了下来。
张天心缀在他身后，也是一个刹停。
“接下来，你有两个选择。”
难能看到他如此严肃的神色……张天心连忙重重点头。
“为保你不被那些人发现，你不能以一个活人的状态进去。要么，我暂且封住你的七窍，留我一团鬼力护住你的心脉，你会成为一个活死人，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不能动作，始终跟在我的身边听和看，控制住自己的一切举动。”
“要么……暂时脱离你的肉体凡躯，以生魂的状态随我一同前去——你先考虑好，这样确实活动自由，但倘若一炷香之内回不来，你也就彻底回不来了。”
“……其实我之前就很想问了，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吗，我不能变成鬼或者鬼神？”
“你有什么戾气和怨气支撑你变成鬼吗？”
一生温良的打工人？
张天心一时无言以对。
他如玉维真所愿，垂首在那里认真思考了两息，抬头坚定道：“后一种吧……就算跑路，也是抛下肉体跑得快一点，对不对？总感觉我一个完全体进去像是直接给地仙送饭来了。反正到时……我说的是最差最差的情况，万一他们人多势众，你一时不敌，要跑，把我一巴掌拍回身躯就是了，我恢复后会自己想办法的。”
知道他的性格，玉维真也不废话，干脆利落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张天心压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魂就这么唰地弹了出来。
张天心刹不住惯性，往前直冲两步，一头往土地里栽进去了。
片刻后他缓缓从地上冒出一个半透明的头，尴尬地冲玉维真笑了笑。
而他的躯体，就这么大喇喇以一个匍匐倒地的状态弃置在原地——玉维真是没想着要去扶起来，张天心自己也没太在意这个。
他缓缓从地上“长出来”，努力以最快的速度适应身为生魂的行动方式，只觉得轻飘无所依，心中惶惶不安，和玉维真那副流风回雪的轻盈感全然两模两样。
“能跑就行，操控力没那么精准也正常，我们只是去……总之只是看看，真要出什么问题，往我身后躲就是了。”
张天心真如他所言，轻飕飕飘到了他身后，突发奇想道：“诶，那岂不是可以直接透过你看到我？还是说我们两个处于一个量子叠加态，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你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前去也不能叫人看见啊。”
没人提为什么不刚刚就在屋内把他的魂体拍出来，那样肉身安全是安全了，回头来不及回去怎么办？他俩讲了好几句废话后终于想起正事，于是暂且把张天心的躯体藏在附近最近的一处人家的草垛中，玉维真给他神力加持，可保除了他二人之外没人可以找到或者无意间破坏。
他们拢共也没浪费几分钟时间，然而魂体脱出之后，张天心终于有了几分不安和紧迫。他相当清楚，自己这个状态只于逃生有利，其他时间全依赖玉维真，一丝自保能力都无。
后山洞窟中会是什么场景？娘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十几年血缘亲情到底不是假的，他即使此前已经几番觉察了不对，还是装作无事人一般在孙家庄中安安生生地当着一个普通人。如今记忆回来，往日种种也没有离开，张天心一向不喜欢做这种非对即错的选择题。
“想什么呢？”玉维真突然开口问。
“啊……没什么。你怎么知道？”
“忽闪忽闪的有点明显……停，闪得更厉害了。”
“啊。嗨。”张天心叹气，“你知道的，还能想什么？”
“不需要用你源世界所处时代的道德体系评判，只为难到了自己。”
越往山中去，越觉得林幽叶密，比白日寒凉；山，也比白日的高大深远。
“我知道。”
“倘若你娘真的是鬼神之类的什么存在，你待如何？”
张天心习惯他直白，这会儿被捅破也没怎么惊诧，只是有点丧地垂头道：“跑路啊？我又不知道她会不会念着母子之情，我就算不念了肯定也打不过，那我就跑路呗。”
“那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总归要跑，跑快点就行。”
虽然知道他是在说笑，这会儿确实也很难笑出来。张天心咧着嘴叹了口气，心道，算了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娘还真能把我怎么着吗……我连我娘到底是什么都没确定呢！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他魂体的颜色正在愈来愈淡，半透明的一个生魂就这样干干净净湮灭于树丛中，而玉维真已经彻底同雾气没什么两样了。
他们就在洞窟两三丈远的地方，彻底敛住身上的气息，洞口处毫无异常，白天来这里什么样，现在照旧什么样。
张天心不敢动弹，因此往前飘时是感到有人在自己后颈一扯——玉维真提他怎么还是跟提只猫似的。
他们无影无形地隐匿在黑暗里，向洞窟深处去。地面逐渐由铺满砂石的土地变作“水泥地”，平整、干净，腥味也逐渐浓郁起来。
怕什么来什么。
张天心已经看到自己母亲的身影了，都不需要寻找，她就穿着平时家里劳作时穿的那一身衣裳，在一众盘腿坐着的女人中站着，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她不是鬼神，很明显，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是人躯，没有脱出躯体的魂也没有鬼，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缺乏血色，嘴唇惨白，睁大了双眼——瞳孔缩成点状，看起来也很明显不在正常人的范畴了吧！
乍一看还挺惊悚的说实话，张天心抖了一抖。
她们以他的娘为圆心，大体上围成两个圈，各有七人，盘腿而坐，手心脚心打开朝上，一派肃穆无声。灰黑的烟气弥漫在每个人的眉心，从最浓郁的这一点向下发散，薄薄地笼罩住全身。他娘就这么站在中间，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道在念什么。没有声音，无论张天心如何凝神去听，什么都没听见。
那些黑灰的烟气在缓慢流动，有人那里浓些，有人那里淡些。一小会儿之后，浓淡又有些变化，故而张天心能看出其中不同。
于是，突然汩汩流淌的水声打破寂静时，就格外吓魂一跳了。
张天心被惊得往上一弹，尽管眼下对自己的魂体有了些控制力，还是差点直接把头插进顶上。
……什么声音？
等他再往里、再往深处看，才发觉，原来魂体的视力并不受光线的影响，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确切看到目力所及范围内实在的一切。
于是，张天心就这么把一个被剥皮拆骨、四肢卸开放血的活人看了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