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对不起」,像三颗生锈的钉子,楔进屏幕,也楔进江诗韵的眼底。
她正在舞蹈教室,对着落地镜,反复练习一个需要极致平衡的旋转动作。手机就放在把杆旁的背包上,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的动作恰好定格在最后一个回旋,脚尖点地,手臂舒展,像一只受惊后凝固的蝶。
目光掠过那行小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捏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失重的眩晕。她维持着那个艰难的平衡,呼吸滞在胸口,镜中的影像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碎裂。
他没有解释,没有挽回,只有这三个字。干瘪,苍白,像秋日最后一片从枝头跌落的枯叶,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
几天来积压的所有委屈、不解、愤怒,在这一刻,并没有如同预想中那样喷薄而出,反而奇异地沉淀下去,化成一种更深、更沉的无力感。原来,等待多日,等来的不是破冰的凿子,而是封棺的最后一颗钉。
她缓缓收回动作,脚尖落地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走过去,拿起手机。指尖冰凉。她没有回复,甚至没有点开对话框,只是看着那条信息从“未读”变成“已读”。这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她知道了。他也知道她知道了。
这就够了。
将手机塞回背包深处,拉上拉链,像是要将某个喧嚣又令人心痛的世界彻底隔绝。她重新站到镜子前,音乐再次响起,是那段表现“释放”的激昂乐章。她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滞涩的痛楚强行压下,猛地一个起范,动作比之前更用力,更决绝,仿佛要将所有纠缠不清的情绪,都通过肢体的爆发,狠狠地甩出去。
旋转,跳跃,跌倒,再爬起。汗水很快湿透了练功服,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有些狼狈。镜中的那个女孩,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冷冽。
她不再去想那句“对不起”背后可能隐藏的苦衷或挣扎。当沉默成为一种习惯,当逃避成为答案,任何事后的言语,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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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训练馆的地板上,范俊武像一尊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久久没有动弹。掌心的汗水与灰尘混合,黏腻不堪。发送出去的那条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此刻狼狈而空洞的脸。
他盯着那漆黑的屏幕,心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漫长的读秒。一秒,两秒……一分钟,五分钟……期待像微弱的火苗,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看到了。但她没有回应。
这比任何斥责、任何哭闹,都更让他绝望。那意味着,她可能……已经不想听了。他连被审判的资格,或许都已经失去。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垫子上,肩膀难以抑制地耸动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而此刻,他伤的不是心,是维系着他整个世界的、那根名为“江诗韵”的支柱,正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教练和队友们远远看着,没有人上前。大家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此刻的安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范俊武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捡起地上的手机和毛巾,一言不发地走向淋浴间。冰冷的水柱兜头浇下,冲刷着汗水和……别的什么。他闭着眼,任由水流击打,仿佛这样才能获得片刻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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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江诗韵结束了长达数小时的练习,浑身像是散架一般,肌肉酸痛,精神却有一种过度消耗后的奇异平静。她慢慢走回宿舍,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宿舍楼下,她意外地看到了等在那里的顾言深。他倚在车边,手里拿着一个浅灰色的、质感很好的文件袋。
“顾学长?”江诗韵有些诧异。
顾言深站直身体,将文件袋递给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宣传平台那边需要你补签一份授权书,正好顺路,给你送过来。”他的理由无懈可击。
“麻烦学长了。”江诗韵接过文件袋,指尖碰到微凉的纸张。
“不麻烦。”顾言深看着她,目光掠过她带着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以及那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他没有问任何关于她情绪、关于范俊武的问题,只是像谈论天气一样自然地说道:“看你气色比上午好一些了。过度练习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议:“附近新开了一家不错的粥店,口味清淡,适合运动后补充体力。如果还没吃饭,或许可以去试试?”
他没有说“我请你去”,也没有任何强求的意味,只是提供了一个选择。一个安全、舒适、远离所有纷扰的选择。
江诗韵握着文件袋的手紧了紧。她抬起眼,看向顾言深。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暖的光晕,神情坦然而温和,与某个缩在阴影里、连一句像样解释都给不出的人,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内心那座原本就已倾斜的天平,在这一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推向了另一端。
她沉默了几秒,这短短的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轻轻响起:
“好。”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顾言深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笑意掠过,快得抓不住。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依旧绅士:“请。”
江诗韵没有再犹豫,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的轻响,在寂静的傍晚,像是一个清晰的句号,暂时为某段混乱而疼痛的时光,画上了休止符。而新的篇章,带着未知的平静与隐隐的不安,正悄然掀开一角。
范俊武在宿舍的窗口,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看到江诗韵上了顾言深的车,看到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消失在下班高峰期的霓虹灯火里。
他握着窗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那句未能得到回应的“对不起”,像一枚冰冷的回旋镖,在此刻,精准地命中了他的心脏。
读秒结束。他,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