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馅饼的挫败让林晓燕安分了两日。她只老实烙饼熬粥,唯更留意火候,将酱料涂抹得愈发匀净用心。生意不温不火,勉强维系,距孙秀英索要的二十块现大洋仍遥不可及。
这日清晨,她照旧在老位置支摊。寒风依旧,她将手缩进袖口,不停跺脚,眼巴巴望向巷口,期盼熟客身影。
忽地,一阵异样喧哗自厂门方向传来,夹杂尖厉哨音与呵斥。晓燕心下一紧,又是市管?下意识欲收摊。
然很快便觉不对。那喧闹声似固于厂门处,且愈响,隐约可闻争吵声。不少本欲进厂的工人驻足观望,甚有人返身去看热闹。
“咋回事?”
“不晓得,好像吵起来了!”
“走,瞧瞧去!”
晓燕摊前霎时冷清,连刘叔都未见影。她心下惴惴,既忧市管生大事,又存几分好奇。踮脚远眺,只见厂门口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片刻,几个看热闹的工人返回,面带亢奋议论。
“好家伙!动手了!”
“谁跟谁?”
“就那新来煎饼果子摊主!跟市管杠上了!”
“为啥?”
“听是不满人说他占道,呛呛起来,那摊主爆脾气,直接推了市管一把!好么,捅了马蜂窝了!车都扣了!”
晓燕听得瞠目。煎饼果子摊主…与市管动手?车扣了?
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同情还是…一丝隐秘的庆幸?少了这劲敌,她的生意岂不…
未及理清心头复杂滋味,便见大拨看完热闹、腹中空空的工人朝巷子涌来。显然,煎饼果子今日无望,须寻他物果腹。
于是,晓燕这冷冷清清的摊子,瞬成唯一炙手可热的早食选择!
“姑娘,快!来个饼加蛋!”
“给我来俩!饿瘪了!”
“粥!粥还有否?来一碗!”
人群顷刻将小车围得水泄不通。晓燕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和面、擀饼、灌蛋、刷酱、包纸、盛粥、收钱找零…她恨不能生出八只手!
“各位莫急!排下队!都有!都有!”她忙得晕头转向,试维持秩序,嗓子几快喊破。
炉火烤得面颊发烫,额角沁细汗,也顾不上擦。平素需卖一早晨的饼粥,以惊人速度消耗。钱袋以前所未有之速鼓胀。
“丫头,手脚麻利点!赶接班呢!”
“好嘞好嘞!这就好!”晓燕手下更快,几又将饼戳破。
忙乱中,她甚至瞥见几个先前被煎饼果子引走的熟面孔,此刻亦混在人堆里,略带焦灼候着她的饼。
“晓燕姐,今儿生意咋这般好?”娟子不知何时挤近,小声问,脸上带替她高兴的笑。
晓燕忙得无暇抬头,只匆匆道:“那边…出事了…”
娟子即刻明了,机灵帮她收了一会儿钱,维持秩序,直至其母远处呼唤,方匆匆离去。
这猝不及防的“客流高峰”持续近一个时辰,方渐平息。待末位顾客持饼匆匆离去,晓燕几欲虚脱瘫坐于地。炉火将熄,携来的面与粥售罄,连平素难卖的、不加蛋的饼都未剩。
她靠冰冷墙壁,喘着粗气,望空空如也的面盆与粥桶,犹有强烈不真实感。腰间钱袋沉甸甸坠着,裤子几欲下滑。
这…便卖完了?
她捏捏那鼓囊钱袋,心下涌起巨大难言的喜悦与兴奋。今日一日所入,恐抵平素三四天!
然高兴之余,另种心绪悄然攀爬。那煎饼果子摊主,虽为对手,可大家说到底皆是讨生活…他被扣了车,会否很惨?自家因彼方“灾祸”而生意爆火,是否有些…不厚道?
这矛盾心绪令她脸上笑意淡去。
她推空车返家,经厂门口时,见那儿仍围数人,对地上些许散落碎片与油渍指指点点。煎饼摊那崭新玻璃柜小车果不见踪影。
晓燕心下不是滋味,加快脚步欲离。
“哟!这不是卖鸡蛋灌饼的姑娘吗?”一带戏谑男声响起。
晓燕抬头,见赵办事员正与几人立路边说话,脸上挂那似笑非笑表情瞅她:“今儿生意不赖吧?捡着大便宜了?”
晓燕脸腾地红了,垂首推车欲快步掠过。
赵办事员却似不打算放过她,声不高不低,恰让周遭几人听见:“要我说,这人呐,还得是本分些好。莫学有些人,有点小聪明就翘尾巴,跟政策顶牛,没好果吃!你说是不是啊,林晓燕同志?”
话中敲打威胁,昭然若揭。晓燕后背瞬绷紧,手心沁冷汗。不敢接话,几是推车小跑,逃离那令人不适的视线。
赵办事员的话若冷水,浇熄她刚因收入暴增而生的兴奋。是了,今日她是侥幸,因对手倒霉。可谁能保他日倒霉的不是自家?孙秀英的胁迫,赵办事员的盯梢,皆似无形绳索,套于颈上。
归家后,她躲进角落,细点今日“战利品”。毛票、分币、甚至有几张一元纸币!她数了又数,确认无疑,今日一天,竟赚近五块钱!
巨款令心跳加速,然赵办事员的话与那消失的煎饼摊,又似阴影笼罩。她抽出两张一元纸币,单独放好——这是要交孙秀英的“家用”,虽离二十尚远,至少暂堵其口。
余钱,她藏得更深。
夜间,她正就咸菜啃窝头,孙秀英照例饭桌敲打林小宝好生学习,将来端铁饭碗,莫学有些人不安分。话音未落,便闻隔壁单元传来喧闹,似有女人尖利哭骂与摔物声。
动静颇大,连孙秀英都止了说教,侧耳倾听。
“像是…老周家?”林卫国迟疑道。
周家?晓燕心念一动,是周奶奶家?
哭骂声持续片刻,渐成哭诉,断断续续飘来些词句:“…我容易吗…起早贪黑…车都没了…本钱赔光…这日子咋过…”
晓燕心沉下。是那煎饼果子摊主家人?看来境况确糟。
孙秀英撇撇嘴,哼道:“听见没?这就是不安分下场!赔了夫人又折兵!活该!”
晓燕垂首,口中窝头越发难以下咽。
次日出摊,厂门口那位置空荡。晓燕摊前,恢复往日客流,较昨日少,但比煎饼摊在时似又多些熟客。
刘叔来了,叹道:“唉,小张也是倒霉,脾气太冲…其实他那煎饼果子味儿不差。丫头,来个饼吧,老样子。”
晓燕默然为他制饼,多刷了些酱。
另一曾常买煎饼果子的年轻工人也至,挠头:“姐,来个饼加蛋。唉,惯了早上吃口热乎,那边没了,还得来你这儿。”
晓燕递饼与他,犹豫片刻,小声问:“他…那摊主…没事吧?”
年轻工人摇头:“听说罚了不少,车估计要不回,够呛!”
晓燕心情更复杂。
竞争对手以此种意外方式消失,她的生意似迎转机。但这转机,却筑于他人痛苦与“灾祸”之上,令她心下总似压着何物,欢欣不起来。
她望着面前渐多的顾客,默想:或许,王大妈与周奶奶说得对,最要紧不是搞垮谁,而是将自身做好。唯有自家物事真正立住,方能经风浪,活得踏实。
她深汲一气,更用心掌控火候,令每张饼达至金黄酥脆佳境。
今日的饼,似乎格外香。而那份源于他人不幸的收益,与赵办事员阴鸷的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暗影,提醒着她前路依旧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