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像一只紧闭的眼，沉默地对着渐渐散去的晨雾。晓燕站在街对面，手里还攥着那根没吃完的油条，心里头却像开了锅的粥，咕嘟咕嘟翻腾着。“桂香斋”，“金丝蜜枣”，苏教授册子上的批注，早点摊老头唏嘘的语气……这几样东西搅和在一起，让她隐隐觉得，这或许不单单是一桩旧闻。
她三两口把油条塞进嘴里，又回到早点摊前。那老头正拿着块破抹布，慢腾腾地擦着油腻的案板。
“大爷，”晓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只是闲聊，“您老刚才说那‘金丝蜜枣’一绝，到底是个啥滋味儿？比现在的点心强在哪儿？”
老头停下手，抬眼看了看晓燕，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点光。“啥滋味儿？”他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在回味几十年前的某一天，“嘿，那可说不清。瞧着吧，枣子油润润，亮晶晶，真跟裹了层金丝儿似的。咬一口，外头那层糖壳子，脆生生，甜得正，不粘牙。里头的枣肉呢，糯得很，还带着股子特别的果木香。不像现在有些玩意儿，甜得发齁，要么就硬得硌牙。”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那是老手艺，火候、熬糖的功夫，差一丁点儿都不成。‘桂香斋’的老师傅，姓冯，那是有真传的！”
“冯师傅？”晓燕心里一动，“那他……他家后来没人了？手艺就真没传下来？”
“人？好像有个孙子，”老头皱着眉想了想，“早些年听说也在这条街上混过，摆过摊，后来……后来就不见了踪影，许是去了别处谋生吧。那年月，谁还学这费劲巴力的老手艺？”他用抹布指了指那紧闭的门脸，“铺面也早归了公家，一直空着，锁都锈透了。”
晓燕谢过老头，心里那点火星子，被这番话扇得更亮了些。一个失传的老手艺，一个可能还在人间的传人，一个空置的、归属公家的老铺面……这里头，似乎有文章可做。她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一条能绕开眼前困局的路，一条能让她和“林记”站稳脚跟的路。
她没有立刻回铺子，而是沿着这条街慢慢踱步，仔细观察起来。这条街不算顶繁华，但临近几个居民大院和一所小学，人来人往，底子不算差。“桂香斋”的老铺面位置不错，门脸虽旧，格局还在，就是窗户破了，墙角结着蛛网，看着实在破败。
她在附近转悠了小半天，跟几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搭讪，又去隔壁杂货铺买了包针线，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得到的消息都差不多，“桂香斋”早就没了，冯家孙子好像叫冯什么青，早些年确实在，后来没了音信。那铺面属区饮食公司管，空了好些年，听说也往外租过，但要么是嫌地方小，要么是嫌麻烦，一直没租出去。
心里有了点底，晓燕回到铺子。根生已经歇过来了，正帮着老张卸门板，准备开业。晓燕把根生叫到后间，将沈技术员的信给他看了，又低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说。
根生听得瞪大了眼：“晓燕姐，你是想……想把那老铺面租下来？咱这铺子还没站稳呢！再说，那得多少钱？还有，县里那边……”
“县里那边，有人不想让咱顺当，咱更不能坐等着挨打。”晓燕眼神坚定，“省城这地方，光靠躲和忍不行，得有自己的根基。那老铺面位置不差，要是能租下来，好好收拾收拾，打出‘桂香斋’老字号的旗号，哪怕先只卖咱‘林记’的点心，也是个噱头。要是……要是真能找到冯家的后人，把‘金丝蜜枣’那手艺复原一点，那就更好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钱的事儿，我想法子。根生，你今儿个就回去，跟沈技术员和李师傅他们透个气，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厂子里照常生产，县里来人查，就让他们查，咱们账目清楚，不怕。关键是，打听冯家孙子下落的事，得悄悄进行，千万别声张。”
根生虽然觉得这事有点悬，但看晓燕主意已定，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晓燕姐，你放心，俺明白！”
打发走根生，晓燕一个人坐在后间，心里盘算着。租铺面，找区饮食公司，这得通过官方渠道，绕不开魏科长他们。而寻找冯家后人，则得靠地面上的门路，或许……可以问问那位柴爷？
想到柴永贵，她又想起昨夜巷子里那幕。这个人，亦正亦邪，手眼通天，用好了是把快刀，用不好可能伤着自己。但眼下，要想在省城这潭浑水里尽快打开局面，似乎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正思忖着，外头铺面传来老张有些紧张的声音：“晓燕，魏科长来了！”
晓燕心里一凛，整理了一下衣衫，迎了出去。魏德明依旧是那身灰中山装，独自一人，背着手在店里踱步，看着柜台里摆的点心。
“魏科长，您怎么有空过来了？”晓燕脸上堆起笑。
“路过，看看。”魏德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交流会开完了，有什么新想法？”
晓燕心里快速转着念头，觉得这是个试探的机会。“正想跟领导汇报呢，”她引着魏德明到靠墙的椅子坐下，“俺琢磨着，光守着这个小铺面，难成气候。想着，能不能找个更大点的门脸，把咱‘林记’的招牌，做得更响亮些。”
魏德明端起老张倒上的水，吹了吹气，眼皮都没抬：“哦？有目标了？”
晓燕心一横，决定抛出一半实情：“俺看斜对过那间关张的老铺面，位置就不错。听说以前叫‘桂香斋’，也是个老字号。要是能租下来，重新开张，也算延续了咱本地老字号的香火。”
“桂香斋？”魏德明终于抬起眼，看了晓燕一眼，那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是意外，又像是别的什么。“那铺面，是区饮食公司的资产，空了很久了。”他语气平淡，“租，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手续麻烦，而且，那位置……嗯，你自己去区里问问看吧。”
他没说支持，也没反对，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指向。晓燕心里明白，这是让她自己去碰钉子，或者，是想看看她有多大能耐。
“谢谢魏科长指点！”晓燕连忙说，“俺改天就去区里问问。”
魏德明放下水杯，站起身，像是随口一提：“对了，跟‘南北货栈’那边，接触得怎么样了？他们催得挺紧吧？”
晓燕心里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声色：“还在谈，有些细节得慢慢磨。”
“嗯，谨慎点好。”魏德明点点头，不再多说，背着手走了。
送走魏德明，晓燕站在店门口，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魏科长的态度，越发让她觉得，租下“桂香斋”老铺面，或许真是一步活棋。不仅能拓展局面，也可能借此摆脱“南北货栈”合作上的某些被动。
只是，这步棋要走通，前路必定艰难。区饮食公司的门槛，寻找冯家后人的渺茫，还有那不知是敌是友的柴永贵……千头万绪，都得她一点点去理清。省城的晨雾散了，阳光照在脸上，有些晃眼，晓燕眯了眯眼，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却像炉膛里的火，被风吹得更旺了。她知道，一场新的奔波，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