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甄姜在朔方城中诞下麟儿,至今已近百日。这短短三月光阴,对凌云而言,却仿佛度过了数年。
他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救火者,在命运与战火的驱策下马不停蹄——从广宗城下与张角的最终决战,到接到北疆急报后的星夜兼程;
从鸡鹿塞岌岌可危的生死一线,到千里迂回、直插刘豹背后的雷霆一击……征尘未洗,血渍犹在,几乎未曾有过一日真正的安宁。
如今,随着于夫罗的俯首帖耳、刘豹的身陷囹圄,那笔数额惊人的赔款——成千上万的牲畜,以及数万被掳汉民,正如同归巢的倦鸟,陆续越过边墙,回到故土。
喧嚣震天、杀声动地的北疆战场,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沉寂。
这沉寂并不仅限于北疆。放眼整个天下,因黄巾主力,尤其是精神领袖张角、张梁兄弟的覆灭,那席卷八州的冲天烽烟也仿佛被一盆冷水骤然浇熄,火势锐减。
各地虽仍有小股黄巾余孽如同野火后的残烬,间或复燃,或有不甘寂寞的匪寇借机滋生,但已难成燎原之势,无法撼动大局。
朝廷、世家大族、地方豪强,乃至那些在乱世泥沙中初步显露锋芒的英雄豪杰们,似乎都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不约而同地进入了短暂的喘息与观望期。
他们都在舔舐着战争留下的深刻伤口,默默地积蓄着力量,重新编织着权力的网络,等待着下一次,或许将更加猛烈、决定天下归属的风云激荡。
这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之下暗流汹涌的诡异平静。但至少在此刻,久经战乱的苍生黎庶,得以获得一丝喘息之机,荒芜的土地上重新出现了耕作的身影,被铁蹄与刀兵践踏得支离破碎的秩序,正在艰难地、缓慢地自我修复。
鸡鹿塞,这座用鲜血与生命重新铸就的北疆雄关,在工匠与士卒的共同努力下,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巍峨与坚固,墙体上新增的修补痕迹,如同战士身上的勋章,诉说着不屈的过往。
在拔营起寨、返回朔方郡城之前,凌云特意于关墙之上,单独召见了此战防守当之无愧的首功之臣——郝昭。
二人并肩立于垛口,塞外的风带着草原特有的气息吹拂而来。凌云望着郝昭那张因连日辛劳而略显清瘦,却更显坚毅的面庞,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
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沉甸甸的信任:“伯道,此次若无你临危受命,死守鸡鹿塞,力挽狂澜,则朔方根基动摇,我后续所有的谋划,都将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你善守之能,坚如磐石,冠绝我三军!将此北疆门户交于你手,我方能心安理得地南下,或腾出手来,应对四方可能生出的变局。”
郝昭面容依旧如同他镇守的关塞般沉稳,但那双总是锐利审视防务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被绝对信任点燃的激动火焰,他抱拳躬身。
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主公!昭,蒙主公信重,必不负所托!只要郝昭一息尚存,站立于此关之上,绝不容胡虏一兵一卒,越过此墙半步!”
凌云满意地点头,随即说出了让郝昭以及周围肃立的亲兵将领都为之动容、心潮澎湃的安排。
“我已决意,留四千精锐于此关,由你郝伯道全权统辖,一应军务,皆由你决断!此乃目前我军中,单独授予外将统兵数量最多的一部!”
“粮秣、军械、箭矢,我会亲自交代荀攸,优先保障鸡鹿塞供应!你的任务,不仅仅是守住这座关隘,更要以此为大营,逐步清理、掌控周边百里水草之地,将我们的实际控制线和防御纵深,稳稳地、坚定地向前推进!”
单独统兵四千!全权决断!优先补给!这是何等的殊荣与重托!郝昭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底直冲头顶,他猛地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抱拳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愈发斩钉截铁,如同宣誓。
“主公知遇之恩,如山似海!昭,纵万死亦难报其一!此生定当竭尽心力,肝脑涂地,经营此北疆锁钥,为主公,为朔方,打造一道真正的、不可逾越的钢铁屏障!”
安排好了北疆这枚最关键、最稳固的战略钉子,凌云心中那份关于后方的忧虑,终于稍稍放下。大军整顿完毕,粮草辎重装载整齐,即将开拔,踏上归程。
黄舞蝶的箭伤,在华佗神医的精心调理与她自身过人的坚韧毅力下,已然基本痊愈,行动坐卧与常人无异,只是左边肩窝处,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如同雪地上落下的一瓣梅花。
然而,她面对凌云时,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与不拘小节,眼神总是下意识地有些闪躲,偶尔与凌云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便会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移开,白皙的脸颊上悄悄浮起两抹淡淡的红晕,平添了几分属于少女的、难以言喻的羞涩与一种微妙的拘谨。
那日重伤昏迷前后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朦胧中感知到的、凌云亲自为她处理伤口时那专注而稳定的手,终究在她年仅十几岁的芳心中,刻下了远比肩上疤痕更为深刻、难以磨灭的印记。
凌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那份复杂难言的心绪,却也暂时不知该如何去化解这份因生死相依而产生的微妙隔阂,只能暂且顺其自然,让时光去沉淀。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阳光穿透塞上稀薄的云层,洒在列队完毕的凯旋之师身上。凌云翻身上马,居于队首。
身旁,戏志才轻摇羽扇,目光深邃,智珠在握;典韦如同亘古存在的铁塔,手持双戟,煞气内敛,忠实地护卫左右;赵云白袍银甲,英挺依旧,目光如电;
黄忠抚着长须,跨坐战马之上,沉稳如山岳;赵雨与略显沉默、心事婉转的黄舞蝶并辔而行,一个依旧英气逼人,眼神明亮,另一个却时常低垂眼帘,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旌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沿着古老的道路蜿蜒向南。凯旋的将士们脸上带着连续征战留下的疲惫,但更多的,是胜利带来的豪情与对家中温暖的深切期盼。
凌云勒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在晨曦中愈发显得巍峨雄壮的鸡鹿塞关城,黑色的轮廓 映着初升的朝阳,如同一个永恒的哨兵。随后,他调转马头,目光投向南方,那里是朔方郡城的方向,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家”。
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这短短三个月,他如同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之上奋力舞蹈,几经生死,终于为自己,也为所有追随他、信任他的人,在这混乱的世道中,搏杀出了一片相对安稳、可以立足并图谋未来的基业。
然而,他深知,时代的洪流并未停歇,眼前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假象。
回到朔方,等待他的,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幼子,是城中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的妻妾,是案头堆积如山、亟待处理的政务,是一个更需要他投入全部心力去精心布局、稳妥经营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未来。
“哒哒——哒哒——”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踏碎了北疆清晨的宁静,也踏上了这条充满未知、挑战与希望的归家之路,以及那必将更加波澜壮阔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