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亥时一刻结束,宫中恢复清寂。
两日后,掖庭局诸官擢选。
此事并不需皇帝亲自关注,内侍省四名主官决断就是。
但这回,多了个奇怪的名字,尚仪局司籍郭妡。
大弘一朝,有过女子做官的先例,但近三四十年没有,更没有往内侍省挤的。
戴胜先请示过高皇后的意思,高皇后笑得和煦,“秉公去办吧。”
这回复给的,戴胜琢磨了好久也没琢磨明白。
戴胜便又去请示了皇帝,沈楷和几名九寺五监的官员在场。
都不需沈楷开口,少府监梁驰安直接道:“陛下,臣从前便听学生谭斯说过,郭乡君有不逊须眉之才,其后也果然得到验证,一个毫无根基的弱女子,孤身闯出爵位的,立国以来也没几个。
从前那些女子都在外朝列官,如今郭乡君不过求一个内侍省的职位。臣以为,应当给她一个机会。朝廷用人本就该不拘小节,何况在掖庭局诸官下狱后,郭乡君着实将掖庭宫风气扭转了不少。”
梁驰安也是庶族出身的,如今跻身了从三品,才勉强可称一声士族。
但他向来是个纯臣,也没那么重的门第观念,旁人看他是士是庶都没什么所谓。
所以倒比一般人敢说话。
皇帝沉吟一会儿,点了头,“就给她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吧。”
现在的内侍省,早已处在不内不外的尴尬位置。
郭妡给掖庭宫带来的改变,也有目共睹,皇帝为了节省花销,都愿意给她个机会。
此事定下,擢选就正式开始了。
自笔试,到面试,前后差不多就要六七日,再到实操几个月,与后世考公入职的流程差不多。
这段时日,应付沈楷之余,郭妡紧锣密鼓学习,早已对掖庭局的运行了如指掌。
该会的都会,不必会的也会。
同时还苦练了从前并不太上心的书法。
毕竟上辈子高考时,卷面整洁也能加分。
她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只有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掖庭局,才能服众。
而她,必须服众。
因为掖庭局掌管内宫所有宫人,是她掌控整个后宫最便捷的途径。
等到十一月十六日放榜,笔试她果然在无可争议的第一。
她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些小插曲。
内侍省四名内侍的意见并非统一。
戴胜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将她点在第一名,其他人呢,有两名都想提拔自己人。
争议不下,不知谁又传到皇帝跟前去,皇帝只轻描淡写两个字,“公允。”
于是,十一月十九日面试开始,因有皇帝那两个字,原本刻意刁难她的题目,被内侍省诸人收了起来。
面试开始后,郭妡表现得淡定从容。
张嘴就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从题意解读到围绕题干方方面面点题作答。
听得戴胜和吏部派来监察的官员连连点头。
十一月二十一,两名掖庭令都定下了,进入实操见习阶段。
便是郭妡和原先宫闱局的宫闱丞王连忠,其下属官也都定了。
十一月底走马上任,官服是尚服局紧急赶制的。
女子和男子身材不同,不能直接套用男子模板的官服。
尚仪局上下翻遍了典籍,找到几十年前那几位外朝女官官服的样式。
瞧着有些不合时下审美,便重新给她设计。
报内侍省、礼部等有司批准后,交给尚服局。
六局上下齐心协力,三日就赶制出了四套供她换洗。
郭妡是蛮感动的,自掏腰包请六局上下都吃了糕点。
自她接掌掖庭局后,尚仪局司籍的位置便卸下。
何滢的身份和资历皆不足,不能直接升任。
于是司籍司原属郭妡手底下的人,都往前进了一阶,女史里升任掌籍的就是何滢。
一切安排妥当,郭妡就被沈楷接出宫去。
她着绿色官袍,身段风流。
沈楷坐在窗边榻上细细打量,扬唇一笑,“妡儿这身装扮,极像一杆修竹,胜过多少须眉男儿。”
郭妡抿唇,瞥他一眼,显见地迟疑了一下,“妾身多谢殿下。”
一声谢,把沈楷都弄懵了。
这回没哭,没撕心裂肺,不为裴玄止。
她如此平静望他,眼底挣扎的浅波轻荡着,很难发觉,偏偏他看见了!
沈楷心跳在加速,他只不过夸了一句……
脑子正发昏呢,就瞧见她唇线抿得更紧。
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半垂着,仿佛心绪难宁,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面对他。
启唇,欲语还休的。
最终还是开了口,“妾身知道,内侍省不曾为难妾身,都仰赖殿下相助。”
“你与孤之间,何必见外。”沈楷咧嘴一笑。
虽然他并没想起来,自己究竟帮在哪里。
那日在元宸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少府监抢了先。
后来皇帝有指示,他也没用武之地了。
但她的感激多难得,她在自己跟前,已经沉默不少天。
可今天,她眼底为他点燃了动摇的信号,他哪里还能想其他,直接乘胜追击!
沈楷牵她的手,将她抱在腿上,轻抚她的脸颊。
“你可知,你在中选掖庭令后,外头已有女子生出参加明年春闱的心思?”
郭妡目光亮了下,与他对视时又有些沉闷。
她低吟:“妾身管不着旁人,妾身如今只管得上自己。”
沈楷见她又闷闷不乐,眉心微蹙。
但想着这段时日,她所经历的事情太多,压抑得太厉害,也不好生气。
自榻边小柜里,他拿出一个盒子,放在她掌心。
“贺你入仕,孤赠你几间铺子,日后好傍身。”
不论做什么官,只要进了这个圈子,就要使钱。
沈楷自不信那日她要做丞相,要做大元帅的气话。
自古就没有哪个女子能做到这一步。
可她还年轻,也不会一世老死在掖庭令的任上。
像从前几位女官一般,在九寺五监做个五六品的属官,还是可以办到。
何况,往后她是入后宫还是放前朝,都还是未知数。
但不管在哪里,哪怕他是皇帝,她也得使钱。
沈楷自觉这份礼物应该送到了她心坎里。
谁知她连揭开盒子都没有,双手抱着犹豫一下就放到一边,“妾身谢谢殿下。”
沈楷疑惑,“妡儿不喜欢?”
“妾身很喜欢,只是,妾身想家人了。”郭妡双眉轻轻锁着。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这些。”
沈楷刚刚还怀疑她旧情难忘,故意叫他难堪,这会儿只觉得松了口气。
郭妡自然而然道:“快到年节,各地贡品都押送到京城,妾身瞧见不少西南来的东西,今日来务本坊的路上,也隔着帘子见到了几位故人,难免思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