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安宁宫那片看似祥和实则窒息的氛围,宁书冉在内监的引导下前往勤政殿谢恩。
与太妃宫中的檀香暖阁不同,通往勤政殿的宫道更显的开阔肃穆,连空气里都仿佛浸润着权力与威仪的冷硬气息。
若说安太妃那里是暗流涌动、绵里藏针,禹帝的态度便更加的直接,且带着不容置喙的居高临下。
勤政殿内燃着冷冽的龙涎香,气味清苦而霸道,丝丝缕缕缠绕着皇权的森然。
禹帝正在书案后批阅奏折,听到通传后并没有立刻抬头。
直到宁书冉依礼跪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那声清脆里带着怯意的请安响起时,他才缓缓地放下朱笔,目光沉沉地投向她。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裹挟着帝王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打量,沉甸甸压在宁书冉的脊背上,几乎要将人钉在原地。
她维持着叩拜的姿势纹丝不动,将敬畏与顺从刻进了每一寸的筋骨。
“抬起头来。”
禹帝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种山崩于前而不改的威严,容不得半分的违逆。
宁书冉依言缓缓地抬头,露出那张经刻意修饰的脸庞,清丽绝伦,却又刻意敛去了逼人的锋芒。
她的眼睫微微地颤动,目光不敢与天子对视,只谦卑地落在对方龙袍下摆的云纹上,恰到好处地漾出一丝惊惧与不安,像株被风雨打蔫的玉兰,惹人怜惜。
禹帝的身体微微地前倾,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张脸。
确实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与记忆里的邀月公主如出一辙,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但转瞬之间,他心底竟不自觉地将眼前的少女,与那个戴着面纱、眼神沉静如水,言语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的“楚宁”叠在了一起。
荒谬!
他在心底嗤笑了一声,暗讽自己先前的怀疑与那些拐弯抹角的试探。
两人的容貌或许皆是上乘,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判若云泥。
一个柔弱怯懦,像受惊的小兔,仿佛离了庇护便难存活;一个冷静强大,如出鞘的利剑,能于危难中力挽狂澜。
一个是需精心呵护的藤蔓,另一个却是能独抗风雨的乔木,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一定定是这相似的容貌,搅得自己生出了错觉。
一个深闺里长大、突逢家变的孤女,怎么会有那般通天的医术,又怎么会有号令药王谷、直面瘟疫的魄力?
“看来病了一场,清减了不少。”
禹帝重新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怀,更像是一句基于表面观察的陈述。
他望着宁书冉纤细的身板与略显苍白的脸色,对自己先前的怀疑更觉的可笑。
这般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怎么可能是那个在尸山血海里指挥若定的“楚宁”?
“宁书冉……”
这个名字,在他过去的十几年里,几乎从未真正进入过他的视野。
他是天子,天下皆是他的棋局。
一个无关紧要的臣子之女,一个他刻意忽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值得他多费心神。
若非此次宁国公府倾塌,她成了唯一存活的嫡系,又恰好需要借她来彰显皇恩浩荡,平衡因太子的愚蠢举动而变得微妙的朝局,她或许会永远沉寂下去,直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失。
想到邀月公主……
禹帝的眼神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晦暗。那个美丽却过分聪慧的和亲公主。
她的死……
他并非全然不知背后的波涛汹涌。只是那时,于他而言,不过是顺水推舟,清除一个可能带来麻烦的不稳定因素罢了。
一个和亲公主的性命,与皇权的稳固相比,轻如鸿毛。他甚至乐见其成,更甚至,在那盘棋里悄悄地推了一把。
至于对这个孩子多年的不闻不问…… 一丝极微渺、几乎无从察觉的愧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还未泛起涟漪便已沉底。
他是帝王!帝王之心,容不下太多没用的情感!
如今给了她郡主的尊位,保她一世富贵,在他看来已是天大的恩典,足以抵消那点微不足道的“疏忽”。
“如今你已是和越郡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禹帝的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恩口吻,“安心在府里休养,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向内务府开口。皇家不会亏待你。”
“臣女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宁书冉再次深深叩首,声音里裹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柔弱,将一个骤得天恩、既惶恐又感恩的孤女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禹帝望着她那副恭敬畏惧、全然依仗皇权生存的模样,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如尘埃般落定了。
在禹帝的眼中,眼前的宁书冉更像是一枚有用的棋子,一枚可用来彰显君王仁德、安抚旧臣之心的棋子;一枚或许将来能用于安抚边疆或笼络重臣的联姻棋子。
只要她安分守己、懂得感恩,他不介意给她表面的荣华富贵,让她以“和越郡主”的身份风光活下去。
他又公式化地说了几句“谨守本分”、“不负皇恩”的勉励之语后,便挥了挥手,示意宁书冉退下。
宁书冉始终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一步一步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大殿。
即便转身离去时,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属于帝王的审视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上,冰冷而充满算计。
走出勤政殿的范围,微冷的秋风拂面而来,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一关,她借着精心设计的伪装,再次有惊无险地闯了过去。
禹帝的轻视与工具化的看待,恰恰成了她此刻最稳妥的保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