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步入到一九八九年,宏海液压元件厂通过阿美的技术研发,在大水、老张师傅、刘小海六年的坚实基础上,硬管总成、管接头与软管总成逐渐树立了自己的核心优势,其中,硬管弯折多元化工艺应用技术、自动卧式氩弧单面焊双面成型技术、管端一体成型技术、箍筋加工技术、酸洗磷化技术已经成型。阿美带领她的研发团队正在朝超高精度冷拨管技术、超高压力卡套接头技术、软管轻量化高脉冲技术进军。宏海厂迅速成为国内乃至国际上液压管路系统有自主品牌且有较大影响力的厂家。
车间的空气永远裹着机油与金属的气息,钻头啃噬钢铁的尖啸、液压机沉闷的捶打声,还有焊枪喷吐蓝色烈焰时那“滋滋”的声响,织成宏海厂永恒的背景音。
宏海液压元件厂的车间里,工人们正屏息凝神注视着阿美在氩弧焊工作台前操作。她护目镜后的眼神专注得近乎锐利,焊枪在她手中稳定移动,蓝色弧光精准地舔舐着硬管的接缝处。冷却后翻转管体,管内焊道光滑如镜,完美实现了单面焊双面成型的技术奇迹。阿美摘下护目镜,额上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亮。这技术,连同硬管弯折的千变万化、管端一体成型、高精度冷拔管……犹如一层层坚固的铠甲,将宏海厂牢牢武装起来。同行只能望洋兴叹,宏海厂凭借这些自主技术,硬是在国内外液压管路的版图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厂区之外,生活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三岁的程宏开,大水和小娟的儿子,俨然成了阿美的小尾巴。傍晚,程宏开在北麓乡中心幼儿园门口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出来,精准地抱住阿美的腿,仰起沾着泥点的小脸:“美姨,画大挖机!”阿美弯腰抱起他,孩子身上暖烘烘的奶香味瞬间包裹了她。她拿出随身带着的笔和本子,在幼儿园的小石桌上画起来,宏开胖乎乎的手指头追着她的笔尖,咯咯地笑。阿美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像被这笑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酸涩。她看着孩子酷似大水的眉眼,那未能与大水并肩而立的遗憾,如同一个沉甸甸的旧结,从未真正解开。她有时会走神,指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描摹另一个相似却更成熟的轮廓。
宏海厂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气氛凝重。程大水站在长桌尽头,背后的墙上挂着宏海厂的生产蓝图,他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创业元老、技术骨干和管理高层,声音沉稳有力:“我程大水能够走到今天,感谢一路上帮助我的李厂长,感谢政府的支持,还感谢与我一路并肩奋斗过来的张师傅、张副厂长、小海副厂长。还有在座的各位。宏海靠的是技术吃饭,是大家伙儿没日没夜的拼。可这还不够!我们得让厂子真正扎根,长成大树!我提议——改制!”他顿了顿,清晰吐出酝酿已久的方案:“我和小娟,保留51%,控股。阿美和她的研发团队,30%,这是宏海未来的命脉!剩下的19%,分给在座的各位元老、高层、骨干,还有未来的优秀人才!”
方案如同投入深潭的大石头。小娟坐在大水旁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她目光复杂地掠过阿美沉静的侧脸。曾经那些关于“抢老公”的担忧和醋意,此刻在丈夫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这关乎宏海未来的分配方案面前,竟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狭隘。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最终,迎着大水征询的目光,郑重地点了头。阿美感受到小娟的目光,抬起头,两人视线短暂相接。阿美眼中没有一丝得意或炫耀,只有一种被巨大信任托举起来的震动和了然。她对着小娟,极轻微地点了点头,无声的交流里,沉淀着女人间复杂的释然。她心底最后一点因大水而起的执念,仿佛被这30%的技术股熨平了,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感。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方案细则下发后,老张师傅捏着那张写着“2%”的白纸黑字,枯瘦的手抖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积满了委屈和不忿。他把纸狠狠拍在徒弟刘小海面前的旧工作台上,震得台面上散落的铁屑都跳了起来:“2%?小海,你才1%!咱爷俩当年跟着大水,一个榔头一个扳手,把宏海从铁皮棚子敲打出来!风里雨里,哪次不是豁出命去?现在倒好,那丫头片子……”他干枯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空气,指向技术中心的方向,“她一个外来户,凭啥拿30%?顶咱几十个!”
刘小海没吭声,默默捡起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纸。他摊开自己那份同样写着“1%”的文件,看着上面已故师兄周秋明的名字,眼圈倏地红了。秋明哥倒在了为宏海奔波的路上,如今名字落在纸上,却只换得这冰冷的1%。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猛地站起身,铁制的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跟着老张师傅,两人像两座压抑着岩浆的火山,一言不发,沉着脸闯进了程大水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僵持如同绷紧的弓弦。老张师傅和小海脸上写着“寒心”二字,大水诚恳的解释似乎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
两位和自己风风雨雨走过来的“元老”走后,大水无奈,拨通了一个电话。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一辆半旧的红旗轿车停在了宏海厂斑驳的大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位两鬓斑白白、腰板却挺得笔直的男人——阿美的父亲,国营宏新机械厂的厂长李建设,也是老张和小海当年在宏新厂的老领导。
李厂长没去办公室,直接让阿美把两人叫到了安静的仓库角落。这里堆放着整齐的液压管件,空气里是淡淡的防锈油气味。李厂长看着眼前两个倔强的老部下,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潭。
“老张,小海,”李建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还记得当年宏新厂那台进口的精密铣床趴窝,外国专家漫天要价,是谁带着你们几个,白天黑夜地琢磨图纸,啃着冷馒头,硬是自己把它‘救’活的?”
老张师傅紧绷的下颌线微微动了一下,没说话。刘小海低下了头。
“大水要控股51%,那是定盘的星!没有这压舱石,宏海这条大船,风浪一大就得散架!”李厂长的手杖轻轻点着水泥地,“那30%给研发,你们想不通?想想那台铣床!宏海今天这些让人眼红的技术,哪一样不是阿美他们没日没夜熬出来的?没有这些‘硬骨头’,宏海凭啥跟国外大厂叫板?凭咱当年那几把榔头扳手?”他目光扫过两人,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那19%,分的是啥?分的是人心!是给那些像你们一样,把宏海当成家的老兄弟!是给那些肯钻技术、能让宏海明天更好的年轻人!老张!咱们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干几年?厂子以后靠谁撑着?小海,你是能干,人品又好,可你现有的知识,能比得过现在的工科研究生?以后的宏海,靠谁往前奔?”
李厂长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敲在老张和小海的心坎上。老张师傅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层愤懑的硬壳出现了裂纹,眼神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恍然。刘小海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抬起头,望向仓库高处小窗外透进的一线天光,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仓库里只剩下防锈油那略带凉意的气味,沉默的重量压着两个老工人的肩膀,将那些不甘的棱角悄然磨平。
化解了心结,大水和小娟的行动紧锣密鼓。在原来高管住宅区旁,一栋崭新的红砖楼房拔地而起。
分房那天,阳光正好。老张师傅一家被簇拥着来到新居门口。小娟笑着把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塞进老张师傅粗糙的大手里:“师傅,四室一厅,您老一家子敞敞亮亮地住!”老张师傅握着那冰凉的金属钥匙,手却微微发烫。他推开崭新的房门,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老伴惊喜地摩挲着厨房里光洁的瓷砖灶台,小孙子早已欢呼着冲进去,在空荡的客厅里跑圈。老张师傅走到阳台,望着不远处宏海厂熟悉的烟囱轮廓,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
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刘小海新生活的门。崭新的两室一厅,窗明几净。而更大的惊喜接踵而至。几天后,在厂食堂特意布置的小餐厅里,小娟笑吟吟地挽着厂里年轻的技术骨干方蕾,走到还有些局促的刘小海面前。“喏,小海,姐可把咱们厂的技术尖子方蕾交给你了!”小娟眼中闪着促狭又真诚的光,“以后好好过日子!”方蕾脸颊飞红,大方地伸出手。早就对方蕾心仪已久的刘小海看着眼前笑容明朗的姑娘,再看着小娟大姐般温暖的眼神,心头最后那点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彻底驱散,只剩下满满的、近乎眩晕的暖意。他重重地点头,握住了方蕾的手。方蕾脸上绯红,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心动和喜悦。
阳光穿过宏海厂高大的车间窗户,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明亮光带。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清新的微甜和新鲜铁屑的金属腥气。大水、小娟和阿美一同走在繁忙的生产线旁。机器的轰鸣不再是刺耳的噪音,反而如同庞大生命体稳健而充满力量的心跳。工人见到他们,不再是畏缩或客套的点头,眼中流露的是真切的认同和干劲。
“阿美,”大水在一台正在调试的新型超高压力卡套接头装配台前停下,拿起一个锃亮的样品,“轻量化软管高脉冲测试的数据,研发部今天能出来吗?客户那边催得紧。”
“下午三点前,报告会放在你桌上。”阿美接过接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精密的螺纹,动作熟稔而专注。她抬眼,目光与大水身后的小娟碰了一下。小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冲她轻轻颔首。那笑容里,再无昔日的阴霾,只剩下一种澄澈的坦然与接纳。阿美心头长久以来那个无形的结,在这样坦荡的目光里,终于无声地、彻底地松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卸下了沉重的铠甲,让她几乎能轻盈地飞起来。
他们继续前行,走过弯管机旁专注操作的工人,走过氩弧焊工位前飞溅的蓝色弧光,走过质检台前一丝不苟的测量……每一个岗位上,都能感受到一种无形却蓬勃的凝聚力。老张师傅正带着几个年轻技工围在一台设备旁,比划着讲解,声音洪亮,脸上是毫无保留的认真。隔着一段距离,刘小海和方蕾在另一条生产线的控制台前低声讨论着什么,方蕾指着屏幕,刘小海频频点头,两人之间的默契自然流淌。
走出喧腾的车间大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带着暖意。大水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宏海厂那高大的厂房轮廓。小娟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阿美站在他们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同样投向那片承载了无数汗水和梦想的钢铁丛林。新起的高管住宅楼在阳光下红得耀眼。她微微眯起眼,看见不远处空地上,从幼儿园提前被接出来的程宏开,正跌跌撞撞地追逐着被风吹起的一片亮晶晶的糖纸,无忧无虑的笑声乘着风飘过来,清脆地撞进耳朵里。
脚下,散落的金属铁屑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跳跃的光芒,如同撒了一地流动的金粉。这光芒微弱却执着,仿佛预示着宏海厂更漫长的征程。脚下的路还长,但此刻的阳光暖意融融,伙伴并肩,共同奔赴的未来就在前方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