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温州七月末的日头，白花花一片，悬在宏海集团锃亮的厂房屋顶，将水泥地面烤得滋滋作响。任明远一行人刚踏进硬管总成车间大门，一股裹挟着机油气息的凉风便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门外蒸腾的暑气。车间里，巨型冲床低沉地轰鸣，液压臂沉稳起落，流水线上的半成品油管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秩序井然得如同精密仪器内部。任明远背着手，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崭新的数控机床，嘴角不自觉地带出一丝欣慰的弧度。他身边的郭善会，办公室副主任兼招商局副局长，此刻正微微前倾着身子，指着前方一台正进行激光切割的庞大设备，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任明远和陪同参观的大水夫妇清晰听见：“任主任您看，这切割精度，这自动化程度，宏海真是把‘专精特新’做到骨子里了。大水董事长和阿美总经理，了不起啊！” 他语气里真诚的赞叹，如同车间里恒温恒湿的空气，熨帖得恰到好处。
大水，这个从原南地区向阳县矿坑里爬出来的汉子，如今已是身家不菲的集团董事长，黝黑的脸膛上刻着风霜，但笑容爽朗依旧。他身旁的阿美，新妇容光，举止干练。听到郭善会的赞誉，大水笑着摆手：“郭主任过奖了，都是兄弟们一起拼出来的。”他引着众人走向下一处，“前面是液压泵公司，刚上了新线。”
郭善会脚步放缓，自然地落到任明远侧后方半步。他眼角余光瞥见任明远轻轻颔首，目光在大水夫妇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除了对项目的考察，分明还藏着更深一层的期许——那是关于家乡工业园未来图景的期许。郭善会心头了然，面上笑容纹丝不动，只将任明远这微妙的神情悄然刻入心底。
参观结束，厂区门口道别。郭善会快走两步，变戏法似的从随行人员的提包里拎出四个沉甸甸的玻璃罐子，罐子里深红色的辣油浸泡着块块紧实的鱼肉，红油透亮，香气隐隐透出。“大水哥，阿美嫂子，”郭善会笑容热络，“咱们老家向阳河里的草鱼，按老方子做的油浸辣子鱼。任主任特意交代，一定要给程董事长带点家乡味儿解解馋！”
“哎哟！”大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把接过罐子，凑近深深嗅了一口，脸上绽开孩子般的惊喜，“善会兄弟！你这可真是送到心坎上了！温州这地方，什么都好，就缺这一口地道的‘辣’和‘鲜’！老家的味道，想死我了！”他用力拍了拍郭善会的肩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阿美也笑着道谢，看丈夫的眼神满是温柔。
郭善会只谦逊地笑着，仿佛只是举手之劳，眼神却飞快地掠过任明远。任明远嘴角那抹更深的笑意，便是对他这“举手之劳”最好的肯定。
当晚，五马街深处那家灯火辉煌的大酒店包间里，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在满桌精致的瓯菜上。郭善会成了席间最活跃的音符。他端着斟满五粮液的小杯，一次又一次地起身，目标明确地敬向主位的大水和阿美。
“大水哥！”郭善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说真的，今天看了宏海，我这心里头，翻江倒海啊！我爹妈也是煤矿矿上的，我打小就听他们说矿上苦，井下难。您当年一个人从矿上出来，赤手空拳闯温州，在人家厂里当学徒，睡过桥洞吧？啃过冷馒头吧？”他顿了顿，看着大水，眼神里是满满的敬意，“可您愣是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硬气，加上阿美嫂子这贤内助，一步步拼出这么大一片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这杯，敬您这披荆斩棘的创业路，敬您这不忘根本的向阳心！” 他一仰脖，杯中酒尽数入喉，喉结滚动，面不改色。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拧开了大水记忆的闸门。那些早已被成功光环掩盖的艰辛岁月，那些在异乡挣扎求生的冰冷细节，此刻被同乡后辈如此真诚地道出，带着滚烫的温度直抵心窝。大水眼眶有些发热，他重重地碰了下郭善会的杯子，仰头饮尽杯中酒，喉头滚动，声音微哑：“好兄弟！懂我！”阿美也举杯相陪，望向郭善会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亲近和感慨。郭善会脸上泛着酒意的红晕，笑容依旧谦和，眼神却清亮如初，留意着任明远微微颔首的赞许。一旁的分管招商的副主任上官艳，这位干练的女将，看着郭善会主导着这场情感攻势，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有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
次日清晨，宏海集团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生机勃勃的厂区。长条会议桌两侧泾渭分明。任明远、上官艳、郭善会坐在一侧，对面是大水、阿美和宏海的几位核心高管。气氛庄重而隐含期待。
任明远先开口，话语沉稳有力，描绘着原南工业园机械园区的宏大蓝图，点明其依托江城工程机械主机厂的地理优势和原南深厚的机械工业底蕴。“整合升级，退城入园，这是双赢。”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大水，“宏海若能入驻，必将成为园区的龙头，带动整个产业链腾飞！”
他讲完，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身边的郭善会，随即稳稳地落在大水脸上，不再多言。那份沉甸甸的期待，如同无声的鼓点，敲在会议室的空气里。任明远端起面前的茶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静待下文。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需要最合适的人去点燃引线。
这无声的指令，郭善会接收得精准无比。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诚恳笑容，接过了话头。
“程董事长，李美总经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亲和力，“刚才任主任把园区的战略意义讲得非常透彻了。我作为具体办事的，斗胆补充几点实实在在的‘家乡优势’，您二位听听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侃侃而谈，从省城江城那家全国知名的工程机械主机厂说起，分析宏海若落户原南，物流半径缩短带来的巨大成本优势；又谈到原南地区几十年来积淀的机械产业工人和技术骨干，人才储备丰厚，用工稳定可靠；接着对比沿海地区日益高涨的水电、土地和人工成本，点出原南在要素价格上的综合性价比优势。
“程董事长，您是咱向阳矿工子弟里闯出来的真龙，根还在原南。”郭善会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恳切真挚，“树高千尺不忘根啊！如今您事业大成，家乡父老谁不盼着您能回来，带着宏海这艘大船，给咱原南的机械产业添上一面最亮眼的旗帜？这份衣锦还乡、造福桑梓的情怀，这份实业报家乡的担当，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这番话，如同温润的溪流，既摆清了利益，又点透了乡情。大水听得频频点头，眼神越来越亮，阿美也专注地倾听着，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显然在认真权衡。
郭善会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知道火候已到。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鼓起勇气，声音却依旧沉稳清晰：
“为了表达家乡最大的诚意，也为了支持宏海这样的龙头企业回乡发展，我们初步考虑，”他顿了顿，目光快速掠过任明远和上官艳，见任明远神色平静，上官艳则微微凝神，似乎在等他下文，“如果宏海最终决定落户咱们工业园二期机械园区，地价方面，可以给到每亩一万五的优惠价格。”
此语一出，会议室里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连任明远摩挲茶杯的手指都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上官艳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悬停了一秒。对面的宏海高管们则迅速交换着眼神，难掩惊讶。这个价格，远低于市场预期。
郭善会仿佛没看到这些细微的波动，继续流畅地说道：“同时，免除项目全部的土地使用税和市政配套设施费。”他语速稍快，却字字清晰，“考虑到宏海这样的大型企业，员工生活配套很重要，我们政策允许，厂区工业用地内，可以配建不超过总用地面积百分之二十的行政办公及生活服务设施，方便员工安居乐业。”
他稍作停顿，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抬手，指向工业园区规划图上一个醒目的绿色区域标记：“董事长，总经理，您二位看d2地块边上这座独立的小山丘，大约十五亩。环境清幽，绿树成荫。我们考虑，如果宏海落户，这座小山，可以作为配套，无偿划归宏海使用。您可以在山脚下建个小公园，给员工们一个茶余饭后休闲散步的好去处。这青山绿水，也算是家乡送给宏海的一份特殊心意！”
“无偿划归小山做厂区公园？”大水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动和惊喜。郭善会刚才讲的这些条件，实在优厚得超乎想象！连一直沉稳的阿美，眼中也闪过一道亮光。
郭善会抛出这连串的重磅“诚意”后，脸上那诚恳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些寻常建议。他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身体微微侧向任明远，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谦恭和分寸感：
“当然，任书记、上官主任，”他目光扫过自己这边的两位领导，最后落回大水夫妇脸上，笑容坦荡，“这些都还是我们招商局根据政策空间和宏海的实际情况，初步探讨的一些想法。最终能不能定，怎么定，还得请任书记任主任拍板定夺。” 他把“想法”和“拍板”两个词，咬得格外清晰，既将功劳的引线递到了任明远手中，又给自己方才那番大胆的许诺披上了一层“程序合规”的外衣，显得既勇于任事，又恪守本分。
会议室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聚焦在任明远身上。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他已有了几根白发的鬓角上跳跃，映着那副厚重的眼镜片。他端坐主位，神色平静得像一泓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指腹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那细微的动作仿佛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和决策的重量。
这短暂的静默，对郭善会而言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目光谦恭地垂落，焦点停留在任明远那骨节分明、搭在茶杯上的手指。那手指的每一次微小移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终于，那手指停止了摩挲，稳稳地端起茶杯。任明远抬起眼，目光如炬，越过会议桌中央瓶插的鲜花，精准地落在对面大水写满期待的脸上。“善会同志刚才谈的这些，”任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力量感，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思路很好，考虑得也很周全，体现了家乡最大的诚意和对宏海这样优秀企业的重视。”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郭善会，那眼神里蕴含的肯定，像一道无声的嘉奖令。“我看，原则上可行。具体的条款，”他转向大水，脸上露出一个极具分量的笑容，“欢迎大水董事长和李美总经理下个月亲自到原南考察，我们坐下来，再一条条细化落实！”
“好！好！太好了！”大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轻响，脸上霎时绽开巨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像拨云见日般灿烂。他霍然起身，隔着桌子向任明远伸出手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任书记！有您这句话，有家乡这份心，我程大水还有什么好说的！下个月！下个月我和阿美一定回去！好好看看咱们的工业园！”阿美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欣喜而笃定的笑容，连连点头。
会议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祝贺声、笑声、茶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郭善会脸上洋溢着谦逊而由衷的笑容，配合着现场热烈的氛围，适时地再次端起茶杯，敬向大水夫妇：“大水哥，嫂子，欢迎回家！原南父老乡亲都盼着呢！”
就在这热烈的喧嚣中，郭善会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坐在任明远旁边的上官艳，这位素来沉稳的女副主任，脸上虽然也带着得体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极快地在他脸上停顿了那么一瞬。那眼神很复杂，像平静湖面下掠过的一道微澜，混合着审视、了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完美地融入了整体的笑容里。
郭善会心头微微一凛，但笑容没有丝毫破绽，仿佛浑然未觉。他热情地招呼着宏海的高管们，将那份不易察觉的异样悄然按下。
中午的送行宴依旧丰盛，气氛却比昨夜更加轻松热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默契与喜悦。酒过三巡，宾主尽欢。任明远一行在宏海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停在酒店门口的考斯特中巴车。
临上车前，郭善会再次快步走到抱着奥特曼玩具、小脸兴奋得通红的大水儿子程宏开面前，蹲下身，变戏法似的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摸出一个更小巧精致的盒子，塞到孩子手里，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宏开，拿着，这是最新款的闪光变形金刚，跟你那个奥特曼正好配一对儿！回去好好玩！”
小家伙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紧紧攥住盒子，脆生生地喊：“谢谢叔叔！”
大水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用力拍了拍郭善会的肩膀，一切感激尽在不言中：“善会兄弟，你这…真是太周到了！”
郭善会只是谦和地笑着摇头：“孩子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他起身，恭敬地请任明远先行上车。
车门关闭，引擎启动。考斯特平稳地驶离酒店，将温州的繁华街景甩在身后。车内空调送来习习凉风，驱散了午后的燥热。连日的奔波劳顿似乎在这一刻松弛下来，上官艳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郭善会坐在任明远侧后方的位置，身体放松，脸上带着任务圆满完成的轻松。
任明远靠在宽大的座椅里，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南国绿意。他并未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座椅宽厚的扶手，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松弛，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叩击。
“善会啊，”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长途奔波后的淡淡沙哑，却清晰地传入郭善会的耳中，“这次温州之行，尤其是宏海这一站，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他没有说更多溢美之词，但这寥寥数语，尤其是那一声“做得很好”，在任明远口中已属极高的评价。
郭善会立刻微微挺直了背脊，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恭与感激：“主任您言重了，都是您领导有方，方向把得准。我不过是跑跑腿，把您的思路和家乡的诚意传达好。”
任明远没有再接话，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满意的轻哼，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飞驰的景色。
车窗外，温州的楼宇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和远山青黛的轮廓。郭善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也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绿色，脸上保持着那份谦逊的微笑。然而，在无人窥见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沉静、如同深潭般难以测度的微光，悄然掠过，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