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岭脚村村委会的会议室里,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长条桌两侧,壁垒分明。
政府方:安监局鲍局长居中,汪鹏程、林副书记分坐两侧,镇工办主任黄正才、岭脚村书记方有根神情凝重,派出所胡所长目光锐利。
选矿厂老板熊三缩在角落,脸上还带着昨日被抓挠的血痕,眼神惶恐。
村民方:鄢老伯坐在首位,面色沉郁;两位死者的父亲——鄢四喜爹和鄢良发爹,只是闷头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不住他们眼中的麻木与深痛;他们的老婆,则是一有开口机会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控诉着“当家的死得冤”;鄢老三,双眼赤红,像一头随时要扑出的困兽;吴小龙派来协助的鄢老二,则显得焦急而无奈。
第一回合:冰点与火星
鲍局长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他条理清晰地讲述了调查结果:废弃矿山、镇里封矿警示、死者私自偷采、熊三收矿但不知来源、仅此一次交易。他强调,从法律上讲,主要责任在死者自身,熊三违法收矿的责任另算。但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熊三愿意积极赔偿,希望获得家属谅解,以求在法律范围内减轻处罚。
话音未落,鄢老三“腾”地站起,指着熊三的鼻子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不知情?收黑矿还有理了?!我哥一条命,就值你一句‘不知情’?!”他作势就要冲过去,胡所长厉声喝道:“鄢老三!坐下!这是谈判,不是打架!再动手,立刻按妨碍公务处理!”两个干警也上前一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鄢老二赶紧拉住堂弟:“老三,冷静点!听鲍局长把话说完……”
“滚开!你个吃里扒外的!”鄢老三狠狠甩开鄢老二的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吴小龙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帮着外人说话!”鄢老二被骂得脸色铁青,无奈地退后一步。
鄢老三转向鲍局长和汪鹏程,斩钉截铁:“赔偿?行!一条命两百万!少一个子儿,棺材就抬到你们镇政府去!”
两百万!这个数字像炸弹一样在会议室里爆开。熊三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鲍局长眉头紧锁,汪鹏程和林副书记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两位死者父亲依旧沉默地抽着烟,只有死者老婆们的哭声更加尖利刺耳。鄢老伯几次想开口,嘴唇翕动,但都被鄢老三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第一回合,彻底陷入僵局。无论鲍局长和汪鹏程如何劝解,鄢老三就是不肯松口。整整一个上午,空气里只剩下压抑的烟味、绝望的哭声和浓得化不开的敌意。
僵持到中午,鲍局长说,让熊三下午出去试一下,只能看看他卖厂卖掉多少了!
鄢老三说:“那他逃跑了怎么办?”
鲍局长怒了:“逃跑了我顶行不行?”
鄢老三白眼翻了翻,不敢顶撞。
第二回合:绝望与爆发
晚上的谈判在更加阴郁的气氛中重启。下午,两名公安着便衣陪熊三走了几家买主,其实几个月前熊三已经准备卖厂。政府方降低了姿态,阐述了法律责任与人道赔偿的区别,试图引导一个合理的赔偿范围。但鄢老三还是咬死两百万不松口,声称这是“买命钱”。
熊三被推到前面。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各位叔伯兄弟,各位领导……我熊三不是不想赔,是真没有啊!那个小选矿厂,是我半辈子心血,可它值多少钱?买家……买家只肯出五十万!我……我把厂卖了,砸锅卖铁,也只能凑出这五十万……”他颤抖着手,把一份签好字的选矿厂转让意向书推到桌子中央,那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
“五十万?!”鄢老三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一脚踹在长条桌上!“哐当!”一声巨响,桌子被踢翻,茶杯、烟灰缸滚落一地,热水和烟灰四溅。“五十万买两条命?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免谈!”他咆哮着,额头上青筋暴跳。
场面彻底失控。死者老婆扑上来撕扯熊三的衣服,哭喊着“还我男人命来!”胡所长和干警们奋力维持秩序,将情绪激动的家属隔开。鄢老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汪鹏程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到了鄢老三眼中那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也看到了熊三彻底绝望的眼神。五十万,离对方的要求如同天堑。
夜色笼罩了岭脚村,没有星星。谈判无法继续,但棺木未入土,危机远未解除。汪鹏程、鲍局长、林副书记、胡所长、黄正才等所有政府工作人员,以及被严密看护的熊三,都留在了临时指挥部——村部旁边的一间简陋民房。
没有床铺,甚至没有被褥。众人只能东倒西歪地和衣而卧。有的找来几条长凳拼在一起勉强躺下,有的干脆抱着膝盖干坐在木凳上,靠香烟提神。屋外是死寂的村庄和虎视眈眈的鄢家人,屋内是疲惫不堪的身躯和沉重如山的压力。林副书记裹紧衣服,蜷在拼起的长凳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但眉头依然紧锁。鲍局长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汪鹏程毫无睡意,坐在板凳上,望着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思考着天亮后的对策。熊三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石雕。
后半夜,门被轻轻推开,王海洋镇长走了进来。他看到屋内的景象,眼眶微红,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找了个角落坐下,加入了这场无声的坚守。漫漫长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身体上的疲劳与僵硬,远不及心理上的沉重与忧虑。汪鹏程知道,明天,将是决定性的一天,也是可能爆发更大冲突的一天。
第二天清晨,棺木撞开晨雾时,汪鹏程正站在充当临时指挥部的这家民房青石台阶的最高处。黑漆棺材压在八个鄢家后生肩上,像条蠕动的蜈蚣。
“今天不赔两百万,就让四喜睡在政府大院!”鄢家老三手里的孝棍砸得地哐哐响。他身后披麻戴孝的人群里,有人点燃了纸钱,跳跃的火苗映着一张张悲愤或麻木的脸。 不能让棺材抬出去!汪鹏程第一意识,昨夜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驱散。
汪鹏程立在路中央,“你们这是干什么?鄢老三!”
“干什么?把棺材抬到你镇政府去!”
“你不要胡来!再这样闹下去,你知不知道后果是什么?”汪鹏程厉声喝问。
“我管他妈个球!老子豁出去了,走,棺材继续走!”鄢老三猖狂至极!
汪鹏程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没有丝毫犹豫,突然仰面躺倒在路中央冰冷的青石板上。彻夜的寒气瞬间刺透衣物,直抵脊椎,他甚至可以闻到身下石板那股潮湿的土腥味。他目光死死盯着棺材底部缝隙里渗出的、已经凝固发暗的血渍,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要抬棺出村?行,先从我身上过!”
王海洋啐掉嘴里的烟蒂,二话不说挨着他躺下:“加我一个。” 林副书记与常务副镇长李茂平默默对视一眼,也走到第三排,并排躺下。 四个身体在棺木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连成一道沉默却无比坚定的人肉防线。
“给脸不要脸!”鄢老三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孝棍带着风声狠狠戳向汪鹏程的眉心,“给我……”
“动我汪哥试试!”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吴小龙的黑色雷克萨斯越野车如同愤怒的钢铁巨兽,蛮横地撞开围观人群,一个急刹,轮胎擦着棺材板碾过满地燃烧的纸灰,带起一片火星。车门猛地弹开,吴小龙拽着鄢家老二跳下车,他手里赫然拎着一把沉重的扳手,直指鄢老三,声音炸雷般响起:“鄢老三!你今天敢碰我汪哥一根头发,我吴小龙让你横着出远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