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林川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宋雨桐尖细的抽气声。
苏晚晴没回头，只是抬手理了理袖扣，腕间翡翠镯子与袖扣相撞，清响混着宴会厅里渐弱的喧哗，倒像极了戏台上的定场锣。
“姐，这阵仗比我当年在剧团演《审头刺汤》还热闹。”林川搓了搓后颈，那里的浅疤被空调风一吹，痒得发紧。
他瞥见苏晚晴西装口袋鼓起的形状——是他塞进去的备用手机，里面存着宋雨桐上周在酒吧割腕的监控录像。
这场戏，该轮到他们出牌了。
推开通往宴会厅的雕花木门时，林川先听见了倒抽气声。
暖黄的水晶灯从头顶倾泻下来，照得满厅宾客的眼睛发亮。
方才举手机的酒红头发青年正踮着脚，镜头精准地对准他们交叠的影子；穿墨绿旗袍的太太攥着香槟杯，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真丝裙上洇出个深色圆斑。
“苏总，这位是？”甜腻的女声从左侧传来。
小唐穿着香槟色礼服，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随着说话的动作轻晃，目光却像根细针，在林川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上扎了个洞。
林川抢在苏晚晴开口前跨前半步，右手搭在左胸，做了个滑稽的绅士礼：“小唐主持好眼力，我是苏总的代驾司机——”他顿了顿，扫过周围伸长脖子的宾客，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不过看各位这眼神，倒比我更希望我是她男朋友。”
满厅哄笑炸开。
穿墨绿旗袍的太太笑得香槟洒在裙角也顾不上，酒红头发青年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苏晚晴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镜片后的眼尾泄出丝极淡的笑，像春夜融雪时的溪涧。
“代驾？”
冷硬的男声仿佛一块寒冰投入到沸腾的热水中一般，瞬间打破了原本的宁静氛围。林川听到这声音后，猛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了五步之外的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身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显得格外庄重而沉稳。他手中端着一只精致的波尔多红酒杯，杯中的红酒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男人的眼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犹如刀刻一般，透露出他经历过的岁月沧桑。而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镶有祖母绿宝石的戒指，这枚戒指正是宋雨桐今早发在同学群里的“父亲新送的生辰礼”。
林川见状，连忙主动伸出手去，微笑着说道：“宋伯父好。”他的掌心还残留着刚才在走廊里掐自己的痛感，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的手保持一定的温度，以免被人察觉到他内心的紧张。
然而，当宋父的手握住林川的手时，林川只觉得那只手像一块冰冷的铁块，毫无温度可言。不仅如此，宋父握手时的力度也很大，指节紧紧地压在林川的手上，让他感到一阵生疼。
宋父松开手后，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杯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听雨桐说，你俩是高中同学。”
林川心中一紧，他突然意识到宋雨桐这一招实在是太阴险了。原来，宋雨桐把当年自己为了帮助单亲妈妈凑齐药费，不得不在早自习时到走廊上背单词并兼职英语家教的事情，歪曲成了故意打扰她学习的恶劣行为。
他望着宋雨桐躲在人群后泛白的指尖，突然笑出声：“那时候我忙着给邻居奶奶的孙女补英语，确实背得大声。不过宋同学......”他转头看向人群里的宋雨桐，“你高中总戴降噪耳机，我还以为你听不见呢。”
宋雨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雪白的连衣裙下摆被攥出团皱。
她刚要开口，林川又补了句：“学妹，你现在这表情——”他模仿着宋雨桐此刻绷紧的嘴角和发红的眼尾，“比咱们班王胖子被数学老师叫上黑板解不出题时还精彩。表情管理该加强了，不然明天头条该写’宋家千金情绪管理失控‘了。”
宴会厅里爆发出更响的笑声。
有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男人拍着大腿直喘气：“这小哥行啊，怼人不带脏字！”宋雨桐的脸涨得通红，转身抓起桌上的香槟一饮而尽，杯底重重磕在托盘上，惊得端盘的服务生打了个踉跄。
“林先生好酒量？”
不知何时，那张原本空着的圆桌已经被布置得整整齐齐。就在刚才，被阵阵笑声惊动的宾客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入座。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氛围中，最末席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仿佛是在试探着什么。
林川闻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他的袖口处，露出了一款卡地亚蓝气球腕表，显然价格不菲。此刻，这个男人正举着半满的白酒杯，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林川说道：“来都来了，总得喝两杯吧？”
林川的目光在男人身上稍稍停留，然后迅速扫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苏晚晴。只见苏晚晴正微微垂着头，用手中的银匙轻轻地搅动着杯中的红茶。杯壁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但却掩盖不住她指尖轻叩桌面的节奏。
林川立刻明白了苏晚晴的意思——这是他们今早对好的暗号，意思是让他慢慢来，不要慌张。于是，林川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一副有些犯难的样子，对藏青西装男人说道：“我不太能喝酒啊……”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藏青西装男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连这点酒都不敢喝，你也配坐在这里？”男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苏总带你来撑场子，你倒好，还摆起谱来了？”
面对男人的冷嘲热讽，林川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他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突然挺直了身子，然后把椅子往后一挪，与藏青西装男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想起剧团师傅说过“抖包袱前得先立住架”，于是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法国侍酒师的优雅手势：“各位知道吗？法国人碰杯讲究杯口齐眉，说’为了健康‘——”他端起桌上的红酒杯，杯沿轻轻碰了碰藏青西装男人的杯口，“为了您的健康。”
不等众人反应，他又弯腰鞠躬，活像日本居酒屋里的老掌柜：“日本人喝酒要低头，说‘请多关照’——”他端起清酒杯，额头几乎碰到桌面，“请多关照。”
最后他直起身子，突然扯着嗓子学东北大老爷们儿拍桌子：“咱中国讲究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他举起藏青西装男人面前的白酒杯，冲对方挑眉，“您说，您想跟我什么关系？”
满厅寂静。
藏青西装男人的脸从红变紫，举着的酒杯悬在半空；穿墨绿旗袍的太太把餐巾塞进嘴里，肩膀抖得像筛糠；连宋父都放下酒杯，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沿。
林川余光瞥见主位上的白发老人——方才一直沉默的顾老爷子，此刻正捏着核桃在掌心转，嘴角的皱纹堆成朵花。
他知道，等这声笑炸出来，今晚这场戏，就算唱成了。
顾老爷子的掌声像颗炸响的春雷，震得水晶灯都晃了晃。
他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拍得通红，核桃“骨碌”滚到桌沿，被旁边的管家眼疾手快接住。
满厅的呼吸声突然变重——谁都知道这位跟苏氏打了三十年交道的老爷子，连苏晚晴见了都要起身问安，此刻却为个穿旧牛仔外套的代驾鼓掌。
林川后槽牙轻轻咬了咬舌尖。
方才为了稳住场子，他把剧团里“台上无大小”的疯劲全使出来了，这会儿被顾老爷子当众肯定，后颈的浅疤竟跟着发烫。
他刚要躬身道谢，后腰突然被椅子腿硌了下——苏晚晴的鞋尖正悄悄抵着他裤脚，一下、两下，是今早对好的“别飘”暗号。
“好！”顾老爷子扶着雕花椅背站起来，银制酒壶在他掌心转了个圈，“我顾老头活了七十岁，头回见代驾能把豪门宴喝成相声场子！”他举着茅台杯朝林川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拉出丝，“年轻人，这杯我敬你——”
“叮——”
瓷器碎裂声比话音更快。
林川起身时后腰撞翻了服务推车，装着黑松露酱烧鹅的白瓷盘“啪”地扣在宋父深灰西装前襟。
酱汁混着鹅油顺着西裤往下淌，在纯手工定制的皮鞋上洇出块深褐污渍。
“啊！”端盘的服务生脸色刷白，手指抖得像筛糠，“对、对不起宋先生，我......”
“无妨。”宋父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他盯着胸前的污渍，喉结动了动。
林川注意到他攥着餐巾的手背青筋凸起——这哪是“无妨”，分明是在压火。
“宋叔叔您看！”林川突然弯腰鞠躬，发梢扫过桌面，“这酱汁儿红亮得跟故宫的宫墙似的，您这西装一染，活脱脱是限量款‘酱香宫廷风’！”他直起身子时挤眉弄眼，“我敢说明早奢侈品头条准写‘宋氏家主引领秋冬新潮流’，您这广告费都省了！”
穿墨绿旗袍的太太刚喝进嘴的汤“噗”地喷出来，拿餐巾捂着嘴直摇头；酒红头发青年举着手机狂拍，镜头都怼到宋父鼻尖了；连苏晚晴都垂着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她在憋笑，林川看得真切。
“林先生这么会说话——”小唐不知何时绕到主位，珍珠耳坠擦过林川肩膀，“不如讲个笑话助助兴？”她的尾音像根细钩子，勾着满厅目光往林川身上带。
林川扫了眼宋雨桐——她正捏着香槟杯，指甲把杯柄掐得发白。
再看苏晚晴，她指尖轻轻敲了敲腕间的翡翠镯子，两下，是“顺着来”的暗号。
“行啊。”林川清了清嗓子，故意把音调提得像说单口相声，“从前有个富豪，临死前攥着儿子的手说：’要是我能活过来，就给慈善基金捐一个亿。‘结果呢？”他卖了个关子，目光扫过宋父泛青的脸，“富豪真活过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儿子啊，刚才那话是梦话，当不得真！’”
宴会厅炸成一锅沸粥。
穿格子衬衫的年轻男人拍得桌子咚咚响，藏青西装男人笑得直拍大腿，连端茶的老管家都抿着嘴憋出了眼泪。
宋父的脸从红转紫，又从紫转青，最后抓起餐巾狠狠擦着西装，擦得布料都起了毛。
“晚晴，这小子......”顾老爷子拍着桌子直喘气，“比我那说单口的孙子还能整活！”他转头看向苏晚晴，眼底的赞赏像化开的蜂蜜，“你眼光不错。”
苏晚晴推了推滑落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尾还带着没褪尽的笑。
她指尖在桌下快速动了动——林川裤兜一热，是张叠成小方块的纸条。
他借着捡筷子的动作捏在掌心，展开时闻到淡淡的雪松香水味，上面用钢笔写着：“比剧团汇报演出时稳。”
“林先生。”小唐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她不知何时换了副笑模样，“顾老说想单独跟您说两句话。”
林川抬头，正撞进顾老爷子的目光里。
老人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方才那枚核桃，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却又藏着点说不上来的锐利，像深潭里的石子。
他想起苏晚晴提过，顾老当年在商战里撕过三个对手的喉管，此刻这笑容，怕不是单纯觉得他逗趣。
“行啊。”林川把纸条叠好塞进裤兜，冲苏晚晴挑了挑眉——她正垂眸整理袖扣，嘴角却泄出丝极淡的笑。
他跟着小唐往宴会厅侧门走，经过宋雨桐身边时，闻到股刺鼻的香水味。
那姑娘攥着空香槟杯，指节泛白，指甲盖几乎要戳进掌心。
“林川。”宋雨桐的声音像浸了冰碴，“你最好记得......”
“雨桐。”宋父擦着西装的手突然顿住，他扯松领带，目光像把刀，“跟我去换衣服。”
林川跟着小唐穿过走廊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他没回头，只摸了摸裤兜里的纸条——苏晚晴的字迹还带着体温。
侧门尽头的书房虚掩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淌出来，照在顾老爷子银白的发梢上。
老人站在门口冲他招手，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等着收网的线。
“小伙子。”顾老爷子的声音混着檀香飘过来，“进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