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惑那沙哑低沉的声音落下，轮回阁内的时间仿佛凝固。
孟青云全力运转混沌金丹，艰难地抵消着那庞大的压力。他手握黄泉断剑，剑身之上“王不惑”三字幽幽闪烁，与眼前的之人产生着诡异的共鸣。小煞护在他身前，黑白毛发根根倒竖，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却也不敢贸然攻击。
王不惑那灰白色的眼眸淡漠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孟青云身上，对于木灵逍的崩溃和林家兄妹的恐惧，他似乎毫无兴趣。
“小子，”他开口，声音依旧如同锈铁摩擦，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是嘲讽，又似是感慨，“看你一路挣扎，手段频出，运气倒也不差，竟能走到这里，还拿到了这柄残剑。”
孟青云心神紧绷，沉声道：“王船长，看来鬼哭船上的交易，并非你全部目的。”
“目的？”王不惑发出嗬嗬的干笑，那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格外瘆人，“活着，就是目的。更好地活着，就是最大的目的。就像他，”他用下巴点了点木灵逍，“苦苦追寻缓解尸化之法，追寻宗门真相，不过是想活下去，想活得像个‘人’。”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孟青云，带着一种审视：“而你，身负混沌，命数诡谲，连三生镜都照不清你的跟脚，反而映出那般有趣的景象……你可知，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所求为何？”
孟青云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王不惑似乎也并不期待答案，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青灰色的皮肤下，幽蓝色的血管发出微光，仿佛有冰冷的血液在其中奔腾。他环视着这座残破、死寂却又蕴含着轮回奥秘的大殿，声音变得悠远而沙哑：
“也罢，看在你手持黄泉残剑，或许也算有缘人的份上，便与你讲个古早的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现在的修仙界都已遗忘……这片天地，是有‘门’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那时候，修行之路虽也艰难，但终点并非虚无缥缈。每隔那么一段岁月，苍穹之巅便会洞开一扇‘门’，接引那些修为通天、福缘深厚的佼佼者，飞升而去，踏入另一个更高远的世界——世人称之为‘天庭’。”
“白日飞升，羽化成仙……可不是骗人的神话。那是无数修士毕生追求的终极梦想。”
“然而，”王不惑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刺骨的寒意，“有成功者，自然也有失败者。但还有一种……更悲哀的存在。”
“他们度过了天劫，扛过了飞升通道的撕扯，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仙’的门槛，灵魂本质已被仙门法则所烙印、所改变。可偏偏，就在最后一步，因为种种原因——或许是根基不稳，或许是心性不足，或许仅仅是运气不好——未能被‘天庭’正式接纳，捞不到一个‘仙官’编制。”
他发出一声极其讥讽的冷笑：“呵呵……你说，这帮子‘半仙’，天庭该如何处置？”
“他们的灵魂，人间这艘‘破船’已经装不下了。强行塞回轮回？哼，轻则灵智尽失变成白痴，重则引爆魂魄搅乱轮回秩序。就像没法把一件精密复杂的法器，硬塞进一个凡铁打造的粗糙剑鞘。”
“那天庭老爷们多忙啊，哪有功夫一个个精心处理这些‘次品’、‘废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下扔！扔给他们的下级单位——冥界处理。”
“冥界呢？也是个讲‘规矩’和‘效率’的地方。愿意听话的，抹去部分记忆，编入阴差队伍，也算个编制内，是底层。但总有些心高气傲的，舍不得一身好不容易修来的半仙修为，不愿屈就……”
王不惑眼中的灰白色光芒闪烁了一下：“对于这些‘不愿意’的，冥界也懒得浪费兵力强行镇压。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划出一块地方，通常是冥界边缘、法则混乱、轮回之光都难以完全照耀的灰色地带，把他们往那里一丢，任其自生自灭。”
“那个地方，被称为‘遗弃之塚’，也叫‘尸解之地’。”
“到了这种地方，失去了人间灵气的滋养，又被冥界阴气不断侵蚀，这些‘半仙’的肉身会逐渐僵化、腐朽，但又因那一丝仙道烙印而不彻底灭亡，最终变成一种非死非活、存在于此界与彼界夹缝中的怪物——也就是所谓的‘尸解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与无尽的苍凉：“而我们……就是那群不被接纳、不被需要、被放逐到垃圾堆里的……废弃物。”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王不惑沙哑的声音在回荡，讲述着一个被掩盖了万古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林辰和林婉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传说中的飞升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残酷的真相。孟青云也是心中巨震，他终于明白为何王不惑的气息如此诡异强大，又带着如此浓烈的死寂与不甘。
“难道……就永无出头之日？”孟青云忍不住问道。
“出头？”王不惑嗤笑一声，“有啊。最简单的，舍得一身剐，彻底舍弃那具早已不堪大用的皮囊，专修鬼道。以我们这些‘半仙’的残魂为基，修炼速度远超寻常鬼修，甚至有望在冥界混个一方诸侯，称尊做祖。但代价是，从此受冥界法则约束，难以轻易离开，且至阳之力乃是天克。”
“舍不得这身皮囊的，就如我这般，慢慢熬着，变得越来越像一具真正的尸体，意识在漫长岁月中被阴气死气逐渐消磨，最终彻底变成只知道吞噬生机的怪物，届时，冥界的巡逻队也不会再客气，会直接前来剿灭，将我们化为滋养冥界大地的养料。”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看向孟青云，又像是透过他看向虚空：“但天道之下，总有一线生机！传说幽冥大帝手中有一口‘洗灵池’，能洗涤灵魂一切印记，甚至连那仙门烙印也能洗去！若能得用，便可真正重入轮回，从头再来！孟婆汤的原料，据说便是被稀释了无数倍的洗灵池水！”
“但——！”他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愤懑与不甘，“那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且，洗净铅华，重入轮回，意味着放弃这万载修行，放弃所有的记忆与力量，变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我等苦苦挣扎至今，谁又甘心？！”
“所以，你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孟青云缓缓接口，目光扫过木灵逍和王不惑，“逃离？逃离冥界的管辖？甚至……逃离这方世界？”
王不惑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不错！既然此界天庭不容，冥界不纳，那便打破这牢笼，去往界外！总有能容纳我等之地！”
他猛地指向大殿深处那冥河虚影：“这条支流，并非寻常冥河，它曾是九幽宗与寒灵门试图开辟‘阴阳轮回大阵’连接域外的失败品，但也因此，它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此地的空间法则，削弱了世界壁垒！而每隔一段时间，冥河潮汐涌动，便是壁垒最薄弱的时刻！”
“木灵逍，身负寒灵门最后血脉与鬼修之体，他的力量是引子，能最大限度地激发这残阵之力，撕裂出一道短暂的口子！”
“而我，”王不惑摊开手掌，一枚与他气息同源、却更加古老凝练的幽蓝色晶石在他掌心浮现，“我这身尸解仙的修为，以及这枚历经万载淬炼的‘尸仙心核’，便是撞击那薄弱壁垒最好的‘锤’！”
“我们需要一股足够强大、足够‘超脱’此地法则的力量，在内部进行最后的助推和稳定通道！”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孟青云，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他体内那混沌色的金丹，“你的混沌之力……万法根源，包容一切，正是最合适的力量！虽还微弱，但位格足够！”
孟青云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老鬼引导他来此，王不惑与木灵逍的合作，甚至暗中那些观察的目光……他们看中的，是他这身混沌修为的“用途”！
孟青云声音冰冷：“若我不愿呢？”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王不惑那双灰白色的眼睛，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这一切，玄阴子可知晓？你们与他，可是一伙的？”
“玄阴子？”王不惑闻言，发出一阵更加讥讽的、仿佛听到什么极其可笑之事的低沉笑声，“嗬嗬嗬……那个藏头露尾的老怪物？他跟我们这些‘废弃物’可不一样。”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是合作者，或者说，是与我们之中‘某些’更古老、更强大的存在达成了某种协议。他的目的，从来就和我们这些只想着逃离的可怜虫不太一样。”
孟青云心中猛地一沉！玄阴子果然知情，甚至可能是更深层次的参与者！那他引自己来此，赠予混沌灵核助自己提升，其目的……
王不惑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冷笑道：“小子，你以为他给你好处是为何？真当是看重你的天赋？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恐怕是因为你这身混沌之力，正是某些存在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需要你足够强，才能担得起那份‘重任’，无论是作为……钥匙，还是作为祭品。”
“那为何不等我更强些？为何要在此刻，于此地，仓促行事？”孟青云追问，脑中飞速运转，从自己入鬼哭船这个局开始，到玄阴子的指引、老鬼的若即若离、木灵逍的屡次算计针对、乃至这黄泉洞天的重重诡异全部串联起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除非……你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孟青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锐利，“有人等不及了？或者说……有人不想看到我继续成长下去？因为我是一个……变数？”
他想到了三生镜中那未来的画面，那尊与自己面容相似的天魔！
他想到了自己金丹深处那潜藏的、来自“魔种”的诡异力量！
他想到了玄阴子曾提及的“仙蕴”与“魔种”的平衡与危险！
难道尸解仙中，有一部分存在，认为那镜中映照的毁灭未来与他——与他体内的魔种有关？他们认为自己会引来终结的祸根，所以宁愿放弃“混沌之力”这个最佳工具，也要提前将自己这个“变数”清除掉？
而另一部分，或许包括玄阴子背后的那些古老存在，则倾向于利用他，或者相信他有改变那未来的可能？
所以，这所谓的“逃离计划”，这黄泉福地之行，从始至终，都不仅仅是为了帮木灵逍或王不惑，更深层的，或许是一场针对他孟青云的考验、利用与清算交织的阴谋！
“一群被世界放逐、挣扎求存的尸解仙，一群渴望逃离此界的失败者……”孟青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难道你们之中，竟还有人会对这个世界抱有所谓的‘善意’？担心域外天魔入侵，所以要提前除掉我这个‘潜在’的威胁？”
王不惑听到这里，灰白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嘲弄，有悲哀，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孟青云的推测，只是沙哑地说道：
“善意？哼，早已在这万载的放逐中消磨殆尽了。剩下的，不过是不同的选择罢了。有的选择不顾一切逃离，有的选择……换一种方式‘守护’他们早已无法回去的故土，哪怕手段同样极端。至于谁对谁错……嘿嘿，活着，就是最大的正确。”
他这话，几乎是默认了孟青云的部分猜测！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从踏上鬼哭船开始，就已然落入一个庞大而残酷的棋局之中。提升实力是真，机缘宝物是真，但背后的凶险与算计，更是真中之真！
玄阴子给予灵核，既是投资，也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更快达到“可用”或“可除”的标准线。老鬼的引导，木灵逍的杀意，王不惑此刻的逼迫……背后都可能代表着尸解仙内部不同派系的意志！
孟青云心念电转，瞬间理清了这错综复杂的阴谋网络，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他的目光骤然从王不惑身上移开，如利剑般射向一旁紧张万分的林家兄妹！
“好一个尸解仙，好一个内部纷争，好一个万古棋局！”孟青云的声音冷得掉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那么你们二位呢？”
他死死盯着林辰和林婉，尤其是刚刚气息大变的林辰。
“一路同行，历经生死，我原以为即便有所隐瞒，至少‘报恩’之心是真。如今看来，倒是孟某天真了。”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极大的压力，“一个筑基后期散修，竟能在这冥渊死地坚持至今？还能一眼认出凝魂花、阴冥珠、冰魄尸蛟等这黄泉福地的底细。”
“林辰道友，林婉道友，”孟青云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又究竟代表哪一方势力？如此煞费苦心地跟在我身边，意欲何为？莫非也是哪位‘古老存在’布下的棋子？”
“救命之恩？”孟青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恩情，怕不是恰好成了你们顺理成章接近、监视我的最好借口吧？”
这番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辰和林婉心上！他们没想到孟青云在如此高压之下，思维竟依旧如此敏锐犀利，瞬间就将矛头指向了他们！
林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林婉则下意识地靠近哥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慌与被戳穿后的无措。
“孟前辈……我……”林辰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苍白的解释在眼前这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面前都显得可笑。
王不惑也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这对一直被他视为蝼蚁和备用养料的小修士还有这般来历，而且看起来孟青云事先也并不完全知情。这局面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林辰深吸一口气，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他看了一眼身旁惊恐的妹妹，又看向目光如炬的孟青云，最终苦涩地说道：“孟前辈明鉴……我兄妹二人……确实并非寻常散修。”
他举了举手中的天刑台令牌：“我们是人间天刑台‘风信堂’的人员，负责巡查异常，收集情报。”紧接着，他又展示了那冥界气息的法诀，“但同时……我们也是冥府派驻人间、负责监控与冥界相关异常波动的‘巡幽使’……双重身份，旨在平衡阴阳两界秩序，防止大规模祸乱发生。”
“鬼哭船异动、黄泉洞天提前开启，皆属重大异常。我兄妹二人奉命调查，遇上前辈实属巧合，但后续……后续确实存了借助前辈之力深入、并观察记录的心思。”林辰低下头，语气带着羞愧，“救命之恩是真，未曾想过害前辈也是真，但……隐瞒与利用，亦是真。晚辈……愧对前辈信任。”
孟青云冷冷地看着他们，并未因为他们的坦白而缓和神色。天刑台？冥府？监控秩序？说得好听，谁知道这背后是否又有其他目的？尤其是在这尸解仙、玄阴子、幕后观察者等多方势力交织的泥潭之中，这对兄妹所谓的“秩序”，又偏向哪一方？
“观察记录？”孟青云捕捉到他话里的词，“记录给谁？冥府？还是……其他存在？”
林辰闻言，脸上羞愧之色更浓，却咬紧牙关，不再多言：“前辈见谅，此事关乎冥律，晚辈……无可奉告。”
就在孟青云还想再逼问之时，王不惑似乎失去了耐心：
“行了，没时间跟你们废话了……就算是冥界正规军来了，这里也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在阴司到来之前，足够我们完成仪式，并把你们全都碾成渣滓！”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到了极致！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孟青云忽然感觉到怀中那枚一直安静的黑玉佩残片骤然变得滚烫！并且自行漂浮而起，散发出幽幽的黑光！
与此同时，大殿最深处，那冥河虚影突然剧烈沸腾起来！河水中，一个模糊的、由无数怨魂凝聚而成的巨大王座缓缓浮出水面！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无法看清具体形态、只能感受到其无尽威严与死寂的庞大黑影！
那黑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在了那枚发光的玉佩残片之上。
一个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宏大而漠然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的神魂深处响起：
“……黄泉……令……”
王不惑的脸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变了，震惊与骇然！
孟青云福至心灵，猛地一把抓住发烫的玉佩残片，将混沌之力疯狂注入其中！
“嗡——！”
残片黑光大盛，一道虚幻的令牌虚影骤然投射在半空之中！虽然残缺，但那气息，却仿佛能号令黄泉，统御万鬼！
那冥河王座上的黑影微微一动，似乎……坐直了身体。
孟青云手持残片，感受着其中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掌控力，他猛地抬头，看向震惊的王不惑和木灵逍，又瞥了一眼林家兄妹，最后望向那深不可测的冥河王座。
他知道，局面再次改变了。
这枚一直不起眼的残片，或许才是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