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沉地覆盖在饱经创伤的霜叶城上空。白日里震天的厮杀声、城门外那惊天动地的爆炸轰鸣,此刻都已暂时平息,只余下寒风穿过废墟和城墙缺口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空气中混杂着无法散去的血腥、焦糊以及一种淡淡的、属于霜鬼的阴冷腥气,提醒着人们危机远未结束。
城内大部分区域一片死寂,只有少数几处尚有微弱灯火,那是仍在忙碌的临时医棚,或是巡逻队经过时火把摇曳的光晕。与这片压抑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市西南角,那片高墙大院依旧灯火通明的刘府。
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墙壁厚实的密室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几盏镶嵌在墙臂上的青铜油灯,吐出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也将室内几人脸上摇曳的阴影拉得如同鬼魅。
主位上,坐着刘氏家族当代家主刘擎。他年约五旬,面容富态,但此刻那双平日里总是精光闪烁的细长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惊惶。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刺耳。
下首坐着他的胞弟刘巍,以及家族中掌管护卫私兵的头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悍的中年汉子,名叫刘莽。还有两个心腹账房先生,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大哥,消息确认了,那陆烬……废了!”刘巍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更多的却是急迫,“道炉破碎,被抬回来的时候跟个破瓷娃娃似的,就剩一口气吊着!赵红药那女人也重伤,城防军死伤惨重,西段城墙那个大口子,就靠些沙袋和破烂堵着,能顶什么用?”
刘莽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粗嘎:“家主,情况不妙。霜鬼虽然暂时退了一波,但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那陆烬拼了命也不过干掉一个力士,外面那密密麻麻的怪物,看得人头皮发麻!咱们刘家积累几代,可不能……不能全折在这里啊!”
刘擎敲击扶手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抬起眼皮,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鸷:“城主那边……有消息吗?”
一个账房先生连忙躬身回答:“回家主,城主重伤昏迷,现在城里能做主的,就是那个驿卒出身的陆烬留下的小兄弟,叫什么小七的,还有几个残存的军官,乱糟糟的,根本不成体系。”
“哼,乌合之众。”刘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指望他们守住城?痴人说梦!陆烬一倒,这霜叶城的魂就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霜叶城,守不住了!”
刘巍和刘莽眼睛一亮,同时凑近。
“大哥,你的意思是……?”
“弃城!”刘擎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趁着现在外面霜鬼暂时退去,城内混乱,正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
“可是……城外到处都是怪物,我们从哪里走?”刘巍担忧道。
刘擎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指了指脚下:“别忘了,我们刘家祖上是做什么起家的。这府邸下面,有一条直通城外黑风林的密道!那是祖上为了以防万一,耗费巨资秘密修建的,除了历代家主,无人知晓!”
刘巍和刘莽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
“太好了!天不亡我刘家!”
“但是,”刘擎话锋一转,眼神变得贪婪而冷酷,“我们不能就这么空着手走!家族积累的金银细软、灵材丹药,必须全部带走!还有粮仓里我们囤积的那批粮食……哼,本来是想等乱世发一笔横财,现在只能带走了!动作要快,趁着守城的那帮泥腿子还没反应过来,连夜装车,从密道运走!”
“那……府里的下人和护卫?”刘莽问道。
“带不走的,统统留下!”刘擎毫不犹豫,语气冰冷,“人多目标大,只会拖慢我们的速度!让他们留下来,还能替我们吸引一下霜鬼的注意力。”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临走前,派人去把靠近我们这边的东市粮仓点了!制造混乱,方便我们行事,也让那些泥腿子和怪物们,彻底乱起来!”
密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刘巍和刘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但随即又被求生的欲望和家主积威所压倒,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搬运财物粮食!”刘莽起身,抱拳道。
“我去组织可靠的家丁护卫,准备车马……不,密道狭窄,只能用驮兽和人力!”刘巍也急忙道。
“记住,要绝对保密!”刘擎再次强调,昏黄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任何走漏风声者,杀无赦!”
“是!”
密议已定,几人匆匆起身,准备分头行动。厚重的密室石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几人鱼贯而出,却没有注意到,在石门阴影投射的廊柱后方,一个端着已经凉透的参汤托盘、身影瘦小的仆役,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
他是负责给书房(密室入口在书房内)送夜宵的小厮,阿竹。因为连日紧张,他心神不宁,手脚慢了,送来时正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弃城”、“密道”、“点火”等只言片语,吓得他僵在原地,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
此刻,听着刘擎等人远去的脚步声,阿竹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厮,父母早亡,在刘府做些杂役混口饭吃。他听说过陆烬,知道那是为了保护霜叶城差点死掉的英雄,也知道东市粮仓里那点粮食,现在是很多幸存者活下去的希望。
家主他们……竟然要弃城逃跑,还要烧粮仓?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情绪,在他瘦弱的胸膛里冲撞。他想起白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残缺的尸体,听到的伤兵痛苦的呻吟,还有人们提到“陆头”时那充满希冀的眼神……
他该怎么办?
告密?刘府守卫森严,他一个低贱小厮,能见到谁?就算见到了,谁会相信他?万一被家主发现……他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乱棍打死的惨状。
不说?眼睁睁看着家主他们带走所有生机,还放火烧粮,让满城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陷入更深的绝望和死亡?
阿竹端着托盘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冰冷的陶碗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在这寂静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般敲在他的心上。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